在加拿大
自从石家庄官宣要打造“摇滚之城”,纪少阳每次出去演出,身上便多了些光环。同行和乐迷招呼他,“呦,摇滚之城来的乐队?太牛X啦!”纪少阳是五福乐队主唱,98年的,烫着一头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小卷儿。
最初听到摇滚之城的消息,纪少阳发了条朋友圈,“石家庄摇滚的春天要来了”。信心来源于信任和经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当有关部门决定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很多东西就会很便利”。
那时他接到邀请,跟领导一起吃个饭,去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年轻乐队代表。领导是位大姐,非常客气,让人如沐春风。什么职位他们不记得了。饭桌上,乐队们踊跃提议,比如要多举办演出,多开设排练室和录音棚、加强线上宣传力度等等。他们一边说,领导一边记笔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受邀者后来表示,那家烧烤不太好吃。
今年7月13日,石家庄正式官宣,打造Rock HomeTown中国摇滚之城。在此之前,属于省会的石家庄和属于摇滚的石家庄就像两个世界,前一个距北京三百多公里,干净、规整,摩托车从不会在二环内出现,拥有一个省会城市该有的体面。后一个是“RockHomeTown”,17年前第一次出现在石家庄本土杂志《我爱摇滚乐》的读者来信中,当时,这个空气中弥漫灰霾和药味的城市,自发出现了一支支摇滚乐队,他们在地下演出,和“前一个”石家庄联系淡漠,普遍被认为只会在演出审批和消防检查时相交。
石家庄红糖Livehouse一侧©崔一凡
当这样两个气场截然相异的石家庄相遇,必然要产生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
有关部门设想的摇滚之城的一大特色是,在地铁和公交上搞摇滚快闪,等于摇滚走向群众。据说前段时间当地想拍条城市宣传片,上午找了两个小年轻,抱着吉他上地铁,边弹边唱。对此,起哄的乘客们持不同意见,要么就是“听不见!”要么就是“唱得什么玩意儿,别在这儿闹腾!”石家庄观众们给出的回应十分摇滚,而两位年轻人没什么演出经验,hold不住场,宣传片只能体现摇滚之城观众们的叛逆。
7月16日晚,石家庄举办了摇滚之城第一轮户外演出。前一晚,纪少阳才收到演出消息(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啥这么晚通知),那时他正在张北参加音乐节。没办法,第二天5点半起床,争分夺秒往回赶。这次演出没有出场费,纪少阳并不在乎,“弄(摇滚)这个东西肯定是好的,我们肯定要尽力配合。”他说。试音时间安排在下午1点。
他们直接开车到东垣古城遗址公园,这是晚上的演出场地。中午12点多到了之后,纪少阳发现,连舞台都还没搭好。干等是不行的,他们大多在机构当老师,下午还有课。于是决定先回去,又跟工作人员约了个时间,5点,“肯定能让你试上,放心。”
石家庄某摇滚音乐演出活动现场©视觉中国
对于一支有追求的原创乐队来说,试音是演出前必不可少的准备。他们对音乐品质有要求,这是跟商演乐队的重要区别之一。商演主要是行活儿,出没于商场楼盘,对设备场地要求不高,便宜,走量赚钱。原创唱自己的歌,对现场效果有要求,而且贵。每个城市都有商演乐队,但不一定有原创乐队。第一周的演出,石家庄开设了20个演出点,包括公园和各大商场。有不少商演乐队参与了“摇滚之城”的演出。
下午5点,纪少阳再次赶到公园,距离演出还有两个半小时。前面两支乐队试完,终于轮到他们。“5分钟”,工作人员说,“待会儿要开始拍宣传片了”。他有点爆炸,但来都来了,都不容易……严格来说,他们完成了试音,琴往上一插,“能出声了,OK了OK了,赶紧下,要拍片儿了”。
晚7点半,演出正式开始。当晚总共三支乐队,除了五福,还有Morningboss、Dreamlike。演出是免费的,市民们吃过晚饭,带着孩子赶来。人们围在舞台四周,纪少阳目测有1000人,年龄结构分布平均。随着演出进行,气氛越来越热烈,观众也越来越多,拥挤不断并四处流散,甚至在混乱中进入乐队休息室。
场面的热闹程度似乎超出主办方的预想。登台前,工作人员递给纪少阳一张纸条,上台了先问问谁丢了一把尼桑车钥匙,到门口领。另外,XXX、XXX和XXX的家长,如果发现自己孩子不见了,记得到XX处领孩子。
刚插好琴,消息又来了。接主办方通知,为避免出现安全事故,演出提前结束。他们演不了了。
官方一点的说法
“我需要说得很官方吗?”强叔问。我们在一个商圈附近见面,二楼就是地下丝绒Livehouse旧址。今年2月,场地被举报违建,被勒令3天内拆除,同时拆除的还有隔壁石家庄仅存的一家唱片店。
2006年,强叔创办了河北第一家Livehouse地下丝绒,最初开在一个自行车车库里。那是石家庄乐队的黄金时期,大概有50支原创乐队活跃在这个城市。人们白天上班,晚上演出。乐队里不乏国企员工和公务员。强叔回忆,当年有位非常厉害的吉他手,玩重金属的,白天的工作是中学政治老师。
石家庄街边挂着摇滚演出活动的海报©崔一凡
就这样演了七八年,演出开始需要报批。“官方一点的说法,就是更规范了。”强叔说。刚开始,报批需要提供乐队的个人信息,后来加上歌名,再后来,要写清每句歌词,再再后来,要把演出曲目刻成光盘递交上去,因为光盘不可篡改。
见面时,强叔正在电话里沟通第三届河北原创音乐节的时间安排。此前时间地点已更改5次,官方一点的说法是,他们在协调各方面的力量。私下的说法是,要么领导没空,要么大乐队没空。要么定好了时间地点,主管部门觉得场地小,换地方。换好了地方,下雨了,怕地基不行,有安全隐患。再换,公安系统的同志觉得离居民区近,扰民。再往外挪,体育场,利用中甲比赛间隙办音乐节。也不是不行,球赛主办方说,草坪维护费一天15万。这个钱谁出呢?不知道。
目前,强叔负责原创音乐节——这是地下丝绒8年前就开始做的事,已经做了两届,现在是摇滚之城活动的一部分。强叔快五十岁了,头发花白,擅长掀桌子,以及将一件事拆分成官方的说法和私下的说法。后一件事并非他所愿。
摇滚之城项目启动后,具体执行由石家庄文化旅游投资公司负责。搞活动要盖章,合同要经过法务部、财务处、公司老总,然后是消防、公安报批。绕一圈下来,半个月过去了。“周五的活动,周三周四‘另行通知’,我说你就别通知了,根本没法协调。”强叔说。
但说实话,石家庄搞摇滚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强叔对市领导的魄力还是相当认可的。“他完全可以不搞这个活动,求稳就完了,但是这一届领导们敢作敢为。”强叔说。
石家庄街边©崔一凡
此前多年,摇滚或者民间演出在石家庄并不被重视。2019年,强叔筹备个人音乐会。那时他整理好所有材料,包括演出内容、派出所出具的安全记录、消防提供的消防证明、演出经营许可证,还有安全责任书……总之种类繁多,但总是通不过。具体需要什么,接待窗口的工作人员会建议他自行百度,至于百度上的信息是否准确,等你下次来了再说。
当他把一切都搞完了,下个星期再来窗口,换了一个人,又是另外一套“规范”了。上周工作人员说,要在合同最后一页按手印。下周窗口换了人,说每页都要按手印。“你能相信就这种演出,我按了100多个手印,”强叔说。
但情况很快发生变化。2021年8月,市领导在会议中提到,要组织开展音乐节、艺术节、动漫节等富有新时代气息的文化活动……打造“RockHome Town”为独特品牌的现代音乐新时尚,大幅提升城市文化软实力。
石家庄站©崔一凡
同年,万青贝斯手姬赓获批成为石家庄市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每月500元。
也是这一年,河北省共青团发布《杀不死的石家庄人》,改编自万青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作为一首正能量摇滚歌曲,《杀不死的石家庄人》肯定了石家庄几十年来的发展成就,并表示将“昂首迈步进发,黎明再临华北平原,重拾散落的信念”。节目效果不亚于说唱歌手上春晚。
强叔数次提及自己已经老了,颓了,从一个愤怒的摇滚青年成长为一个想做点事的摇滚中年。中年人除了火气变小之外,对失望的耐受程度也变高了。因为总会经历更失望的事。十三年前做《石人制噪》公益演出,邀请本地乐队一起出合辑。赚到的钱换成文体用品,想捐给贫困小学。有一次,他们在山区一所贫困小学参加捐赠活动,手机不停在响,是他助理打来的,说强叔你赶紧回来,消防给贴条了,不让开门。贴条倒不是Livehouse的问题,而是它所在的商场消防验收没通过。他瞬间感觉特别痛苦,觉得我想给这个社会做点贡献,但转头发现老家被抄了。
如此生活三十年
在石家庄,人们无法说清楚这座城市和自己的关系。它看起来那么普通,跟任何一个中国北方城市都没什么区别。还是让我们从摇滚说起吧。
石家庄和摇滚的故事开始于80年代初,15岁的邢迪在八一广场遇见一位弹吉他的流浪歌手,站在水泥台子上唱《苏茜达令》,那首歌写给他心爱的姑娘,以此换取回乡的路费。
邢迪©崔一凡
邢迪被吉他打动,把原本用来买颜料的3块钱全给了流浪歌手,暂时告别教室,跟着他学吉他。再后来,他也买了吉他。1984年,美国摇滚乐队朝阳和悲惨星期五去石家庄唱歌,然后越来越多人开始唱歌。
1990年,邢迪组建了石家庄第一支摇滚乐队,地平线。人们称那些年为中国摇滚的黄金时代。现在回看,或许所谓的黄金时代只是因为摇滚本身的弱小。它从石头缝里长出来,能不能长大只取决于人们是否关注到这棵杂草。
地平线乐队©地平线乐队
1999年下半年,《通俗歌曲》主编晓朱等几位团队成员自立门户,创办《我爱摇滚乐》。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爱摇》不是摇滚乐杂志,而是摇滚杂志。严格来讲,《爱摇》是本地下刊物。它没有版号,杂志作为磁带或CD的附赠品发行。一本杂志里,几乎有一半内容与摇滚乐无关。他们谈论时事热点,讽刺社会现象,一些年轻乐队出新歌,没人给发,录个小样寄到《爱摇》,他们发,免费宣传。
2009年5月,后来的《爱摇》编辑,彼时即将大专毕业的段郎,倒了好几趟公交寻找《爱摇》编辑部。到了之后发现,杂志上公布的是个假地址。后来他才知道,《爱摇》“遭遇了一系列变故之后”,为了避免麻烦,从中山东路448号搬到开发区躲起来,原地址变成了假地址。
天气预报员乐队主唱杨帆最初接触摇滚,是哥哥送了他一本《爱摇》,然后在网吧看了94红磡演唱会,让一个16岁少年血液沸腾。2012年,他高中毕业,不读了,去打工,熬不住,又回县里工厂上班。工厂三班倒,盯仪表盘,盯到麻木。那时他写过一首歌,叫《三线县城的梦》,“如果我不去工厂上班,那么我就没法养活我的家,如果我拒绝被剥削被侮辱,那么我就会被开除……说不上希望,也谈不上绝望,只是永远看不到阳光。”
乐队现场演出©天气预报员乐队
他开始在贴吧里找人组乐队,连上两个班次,挤出时间去市里排练。从县城坐客车到市里,再打车,到二中附近的排练室,大概两小时。客车进入市内,他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天空是古铜色的,跟万青专辑封面颜色“一模一样”。他塞上耳机,听《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那种被“罩子罩住”的感觉让他非常熟悉。
石家庄的历史很短,它作为一个城市被记住,是在建国之后。人们叫它“火车拉来的城市”。1953年,华北制药厂落户石家庄,生产出全国第一支抗生素。此后,药味弥漫在几代人的回忆里。1980年代,改革开放了,石家庄依托交通枢纽地位,以及工业底子,发展起以医药、服装和电器为代表的产业。
商人们从南方赶来,带着金钱和另一种道德。那时候还没Livehouse,邢迪和最早一批摇滚乐手在夜店演出。演一场挣150,小费3000。“那是一个爆发的年代。”邢迪说。他回忆,90年代在酒吧驻唱,见过一位出手阔绰并沉迷《跟着感觉走》的南方老板。老板让酒吧女歌手唱《跟着感觉走》,唱一遍给一千,女歌手唱了十遍。
与此同时,人们并未摆脱对体制的依附。那始终是安全感的来源。1990年代的地平线乐队,大家都有本职工作,要么钢厂艺术团,要么棉厂俱乐部,一个月500块钱,有编制。崔健的经纪人邀请他们去北京发展。邢迪很兴奋,先辞了工作,破釜沉舟,以做表率。前一天乐队说得挺好,闯荡北京。第二天,全都不干了,铁饭碗还是得保住。邢迪在北京出了两张专辑,没赚到钱,看起来以后也赚不到钱了。再加上孩子出生,于是他回到石家庄,开始专心给电视剧电影写歌,赚钱。
邢迪在排练©崔一凡
混乱是生机的另一个名字。想要了解当年的石家庄,杨帆推荐我看看《命案十三宗》,这部电视剧取材于发生在石家庄的真实案件。巧合的是,其中一个凶手是邢迪的好朋友。两人从小一起学吉他,朋友原是十二华建工人,开叉车,经常练吉他练一宿,第二天就旷工。但此人好赌,老婆生小孩,家里没钱,想去棋牌室赚。有一次大败而回,后来知道是别人合起伙骗他,大怒,拿刀冲回棋牌室,把那几人全捅了。
说不清为什么,“那个年代的人好像都很疯狂。”邢迪点燃一支烟。
我们无法判定一座城市的命运是否、或如何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以及他们创造出的东西产生关联。历史发生过,也仅仅是发生过。或许没有什么含义。上世纪90年代末到新世纪初,国企改制的浪潮席卷石家庄,当地的医药龙头企业相继出现问题。河北经贸大学教授董葆茗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石家庄医药行业一方面只有大企业,没有形成生态;另一方面,很关键的是,当时大的龙头企业都是国企,体制机制上面,尤其市场理念、市场思想,没有跟上时代步伐。石家庄经济也随着药企的没落走出黄金时代,GDP从1997年的的全国第16逐年下滑。国企改制时期,超过三成家庭遭遇下岗。据《河北日报》报道,“截至2004年底,石家庄市累计为下岗失业人员发放《再就业优惠证》85000余个。”
就在那时,一场爆炸成为后来人们记忆中的时代隐喻。2001年3月16日,石家庄发生恶性爆炸案,共造成108人死亡,38人受伤。主犯靳如超当年40岁,原为石家庄棉纺三厂五七劳动公司员工,此前曾因强奸案入狱。
爆炸震撼了整个石家庄。人们看见熟悉的街道和楼房被炸烂,许多个家庭破碎。这是他们生活的地方,死去的人是他们的亲人、同事或朋友。没人会否认这是场巨大的悲剧,而每个人都是悲剧的一部分。“这可能也是社会发展中出现的一些问题,”邢迪说。就像所有人一样,他非常想知道靳如超的作案动机,作案者到底是怎么想的?
邢迪告诉我,审判当日,他和TheNico乐队贝斯手姬赓申请旁听,他们的主唱董亚千因宿醉未能成行,并在事后表示十分后悔。邢迪至今还记得,法庭上,靳如超表现地十分嚣张,甚至坦然。法官问他为何作案。他说,“他们老弄我!”谁老弄你?“谁他娘地都想弄死我!”靳如超用石家庄方言说,“我就是个不该来这个世界的人。”
两天后,邢迪和董亚千、姬赓又在一起喝酒。酒桌上的话题依然是爆炸案。“我们想写首歌,”董亚千对邢迪说,“叫《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多年后,TheNico更名为万能青年旅店,《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成为年轻人对石家庄的第一印象。关于歌曲的含义,词作者姬赓在《我爱摇滚乐》专访中,给出不同的解释:
“这歌就是写一个家庭嘛,第一段父亲,第二段母亲,第三段孩子。作为一个非常偏执的中年妇女,就是他妈的认为自己手里有一把枪,天天特别紧张地想去保卫生活。这个假枪你在哪儿都买得到,或者你买不到手里也有一把无形的。这就是个典型的一家三口,虚假的中产阶级温馨,结果全他妈是扯淡。”
邢迪快60岁了,在石家庄出生长大,眼看它从只有几条街道的小地方,发展成像模像样的省会城市。同样的,最近几年,他眼看着家门口的餐饮店开了又关。原先在石家庄做影视文化公司的朋友走了不少,有的回乡,有的另择城市。原因不外乎机会少了,消费不振,赚不到钱。年轻人也用脚投票,“我们本地的机会很少,大部分都会选择往外走,上深圳、北京(寻找机会)。”邢迪说。
他最初对摇滚之城并不感冒,但看到网上对石家庄的评论,语气多有嘲讽。他非常生气,“如果是你的家乡,有这样一个发展的机会,你也会嘲笑吗?”
你玩它有啥用
我在杨帆的音乐小屋见到他,那时他正为错失机会而苦恼。前些天,北京一家公司想找他签约。碰面时,因为胡说八道(比如不愿满足公司各种要求),没能签约成功。他在小屋里郁闷了半个月。
杨帆的音乐小屋©崔一凡
这里既是工作的地方,也是生活的地方。小屋大概十平米,墙面贴满泡沫吸声体,入口处的白板上写着“欢迎Lucy”。Lucy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朋友。这里能下脚的地方并不多,架子鼓旁边摆着案板,墙角是卷起的被褥。书架小小的,摆放着音乐教材和布考斯基的诗。
在玩乐队不挣钱这件事上,每个年轻乐队都能给你讲出一大段心酸又快乐的往事。在强叔看来,石家庄能拿得出手的原创乐队太少。能靠演出活着的乐队只有一个,叫万能青年旅店。绝大部分乐队都有本职工作,其中的大部分都是音乐培训老师。
纪少阳同样也是培训老师,大学毕业之后,他卖过保险,干过电销。他所在的音乐机构开在一家美容院二楼。学员们下到小学三年级,上到七八十。纪少阳和乐队成员们把做乐队这件事当成创业。纪少阳当老师,吉他手送快递,鼓手跑滴滴。贝斯手下午上课,晚上11点去汉堡王刷盘子,到凌晨3点。一晚挣五六十,加一顿8块的员工餐。直到现在,他们的演出收入依然不多。赚到的钱放在“共同基金”里,用于添置设备。
纪少阳在的音乐机构开在一家美容院二楼©崔一凡
据段郎讲,从2010年到现在,石家庄的演出市场被其它的省会和南方城市拉开差距。说到底还是经济问题,“乐迷群体能支撑的财力不够。”段郎说。类似的地方还有东北,年轻人少,经济不发达,“一般人(乐队)不会往东北那个方向走”。
石家庄的大多数年轻乐队,都会把眼光投在石家庄之外。五福乐队很少在本地演出,直接原因就是票房不好。他们更喜欢去南方,那里有更多人花钱,特别是花钱看一支没听说过的乐队。
纪少阳在的五福乐队©五福乐队
市场不景气,Livehouse也不好过。2018年,为了配合商场经营,让地下丝绒白天也要开门,强叔涉足餐饮,搞“摇滚毛血旺”。杨帆有段时间去地下丝绒当艺人助理,说是艺人助理,去了之后,切菜买菜接待啥都干。更心酸的是老板本人,强叔得像小工一样,帮大厨配菜刷锅洗碗,晚上员工都走了,剩他一个人倒垃圾。
邢迪认为,想要把摇滚之城做起来,最好参照美国的布兰森音乐小镇。他去过那个地方,当地政府给音乐家们提供了基础设施,供他们在那里创作。邢迪的设想是,把华北制药的两栋苏式老楼腾出来,搞排练室、录音棚,吸引更多乐队,之后办演出、做厂牌也就顺理成章。华药的两栋楼确实很有风格,我想进去看看,但被保安拦住。保安在华药工作了20年,他并不认同以上想法。
在华北制药公司楼下©崔一凡
总而言之吧,邢迪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尽管准备不足,但邢迪还是以“弹唱山水间”组合的身份参加了摇滚之城演出,现场氛围十分热烈,观众们站满了停车场。对邢迪来说,这次演出,唱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说几句话。
那段时间,他看到了太多石家庄负面的东西,质疑或者嘲讽。他心里不大舒服,想告诉大家,现在政府搞这件事,希望大家能支持,以后有越来越多人来到石家庄,大家的生意会好起来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他重复了很多次。
杀不死的石家庄人
杨帆从不为诸如《杀不死的石家庄人》这样的事感到愤怒。一个相对敏感的人的生存法则是,力争对任何事都表现得无所谓。摇滚之城无所谓,给钱就演。钱少没关系,他可以赶场。主办方忘了准备鼓凳也没关系,到星巴克搬一个就行。
那是7月中旬,天气预报员乐队去商场演出,这是摇滚之城的一部分。唱完之后,他冲着台下喊,“摇滚乐就是自由!”下台后,吉他手提醒他,不要说这种话,“台下有领导看到,可能会有不好的印象。”
就在摇滚之城被媒体争相报道时,石家庄演出出事了。有人拍到,暴力香槟乐队演出时脱裤子。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7月24日,石家庄市文旅局发布通报,接到群众举报后,已经对此事立案调查,责令演出主办方停业整顿,并罚款20万元,脱裤子的歌手被行政拘留。文旅部门工作人员证实,此次演出并非摇滚之城演出季活动,乐队也不在官方邀请名单之中。
8月7日,暴力香槟发微博澄清,被举报的那段视频拍的是,演出结束后,暴力香槟成员丁小龙穿外裤的场景。
据段郎了解,这场演出是红糖Livehouse为响应摇滚之城号召办的。全场免费,成本由红糖承担。在他看来,暴力香槟是石家庄一只有潜质但没有太多商业价值的地下乐队,签约了兵马司,有独特的审美。至于摇滚乐,本身就是一种带有冒犯性质的艺术形式,把它置于正统体系下,难免发生冲突。
红糖Livehouse©崔一凡
搞摇滚之城,一些年轻乐队想不通,也有完全不关心的。邢迪说你把这事儿想成这样。你去酒吧弹吉他,老板说你得这样弹,我才给你钱。范围扩大也一样,人家告诉你应该这么玩儿,你就得这么玩儿。
他教育那些年轻人,如果真给你提供舒适的排练室,提供录音棚,帮你出专辑,你愿意吗?
愿意。
“年轻的时候都有个性,我也年轻过,”他说,“但兄弟,没钱怎么办?”钱这种一般等价物能让你获得很多,包括个性。“到时候(有钱了)你觉得这个地方盛不下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创作属于自己的非常个性的东西。”
邢迪也参与了摇滚之城的演出。演出生涯里,他第一次身兼歌手和调音师的角色。现场的调音师是个年轻人,对调音的理解仅限于开机关机。邢迪在台上远程教学,喊哑了嗓子也没教会,只能亲自下场。当然,我们不能责怪这位临危受命的小伙子。他的本职工作是个电工。
这次演出之后,邢迪重组了地平线乐队,最近他们正在排练一首歌,叫《人到中年》,“多想回到我的青春年少……多想找回我那浪漫情怀……”虽然石家庄打起摇滚之城的名头,但邢迪觉得,它更像个迷茫的中年人。站在十字路口,不知前途如何,只能努力寻找出路。“首先是活着,别的没有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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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迪的乐队在排练©崔一凡
虽然从小在石家庄长大,但强叔从来没有喜欢过它。就像很多人说的,它太土了,早年尘土飞扬的城市、空气中的药味、稀薄的文化氛围,还有二环以内摩托车禁行,哪一样都让人受不了。但他并不想冷嘲热讽,或者居高临下指点江山,没有建设性,也没意义。
最近的原创音乐节,他想着多邀请几支乐队,大家一起唱唱歌。主要目的是告诉大家,这才是石家庄,欢迎大家来到石家庄。他不想被看成被“收买”的人,但更不想看着摇滚之城完全跑偏,被人耻笑。“一个城市想提升文化属性不是一朝一夕的,一定是长期的、持久的扶持过程。而不是说你振臂高呼我们石家庄是摇滚之城,它就变成了摇滚之城,不是这样的。”强叔说,“我们希望能对摇滚这个行业,包括其它的流行文化,多一点理解和宽容,这样就能让所有人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温度。”
临别时,他再次解释了自己和石家庄的关系。并非简单的相看两厌,而是,“我们看清了一件事的真相,看见了这个城市的不完美,但我努力去改变它,我就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他说。尽管想改变的现实极难改变。但摇滚乐赞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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