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朱秋雨
实习生 吴珮如
也许就是河了。
7月9日，新疆山友救援队队长獬豸接到一通电话，来自队友雷锋。他告诉队长，7月4日，他见到两个走博格达大环线旅行者，想劝他们放弃。二人中的一位，72岁，名叫老王，因出现高反症状，已在次日离开。
“本次救援对象姜野，没有出山，他继续按计划环博，”獬豸在救援探讨会上说，“姜野，34岁，一个有几十万粉丝的旅行博主，探险爱好者，在网上颇有名气。”
姜野，旅行博主，探险爱好者
专业救援队都清楚，穿越新疆高山，河水是其中一大不确定性。獬豸告诉南风窗，他亲眼见过，只用下一场雨，两座十来米长的桥就被冲得无影无踪。更何况形单影只的人。一旦遇到湍急河水，能扛住吗？他心里打鼓。
与许多顶级徒步路线相似，博格达大环线（以下简称环博）背靠高山，博格达峰。这是天山山脉的主峰，海拔超5500米。有徒步爱好者记录，环博短短几天，就像度过了人生的几十年。“高山牧场、日照金山、高原湖泊、冰川达扳、天山雪莲等奇景，不停地刺激你的感官。”
但姜野与许多徒步者又不同。新疆当地向导陈泰曾收到过他的咨询，建议其走最安全的路线——从离河流最远的达坂城进，达坂城出。但姜野拒绝了。
陈泰对那次对话颇有印象：“我建议跟我们队伍走，他说，‘不了，我们喜欢两个人走。’”
7月12日，在山间搜救3天的獬豸队伍，在牧民口中得知，“昨晚水里出了一个人”。这位年轻旅行博主遇难消息，很快经网络传播，关注无数。
这个故事于是有两个讲述版本。一是，一位冒险的、一意孤行的旅人，独自攀登遂被自然“征服”的故事。另一个是，冒险的、一意孤行的旅人，与世上众多知名探险家一样，倒在了自己的梦里。
白杨河之劫
不出预料的，姜野遇难了。
獬豸在8264户外网发布的救援报告显示，7月4日，雷锋在博格达环线的“四号羊圈”见到了姜野和老王，并询问了他们的路线——进入点在山北白杨河。之后两人计划先到达冰川风景——黑沟冰塔林。再翻越黑沟东达坂，到达阿克苏河谷，上行翻越两座高峰，8号从白杨河出山。
姜野和老王
离原定计划只剩4天行程。
当地向导陈泰对南风窗介绍，因为距离短，环博格达线不属于一条特别难的路。但姜野走的路，“有些冒险”。
“环博最安全的路线是黑沟进，黑沟出，可以避开白杨河主河道。”姜野从白杨河进，也就是说，他也要从白杨河出山，怎么都绕不开主河。
当地人对高山的河流心有余悸。獬豸回忆，自己亲眼见过白杨河水暴涨时的汹涌。
2016年8月，他带队徒步，也是从白杨河出山。但在到达白杨河的最后一个过河点时，獬豸呆住了。原来的两座桥，因为一场大雨，被冲得无影无踪。
队里有人胆子大，提出涉水过河。獬豸用手杖一试，水位将近四五十公分。当晚，他决定在山坡高处扎营。第二天没敢渡河，从西坡绕行才顺利抵达。
獬豸告诉南风窗，新疆高山上的河水和内陆地区不一样，往往水流急、水温低、河底石头多。
“七八月这个时节，一旦遇到下雨，河水会暴涨的不是一倍、两倍，而是很多很多倍。”
顺山势而下的河水分外湍急。獬豸说，即使有绳索辅助，人一旦被水冲倒，极难站起来，容易被石头冲撞受伤，甚至昏迷。
一旦遇到下雨，河水暴涨， 河水奔流咆哮
根据獬豸发布的救援报告，7月5日率先后撤的老王，感到不对劲。两人之间曾有过约定，无论老王到哪里，都要发信息给姜野。分开时，担心衣服不够，老王将背上的冲锋抓绒衣和生火用的气罐给了姜野。
这位年轻人将平时俯拍空中美景的无人机交给老王，以便减重。于是转身向高原走去。
几天来，姜野一直没有回应伙伴。
没人清楚需要独自渡过白杨河的年轻人经历了什么。只知道， 7月8日预计出山的日子，他们没等到姜野的身影。
7月12日，獬豸从牧民的口中得知，他们翻山越岭寻找的人，已经出现了。
姜野的遗体被白杨河库区工作人员发现。山友救援队过去时，警方在进行现场勘查。这个地方离救援队入山停车处只有几百米。只是，搜救开始时，他还没被冲到这里。
獬豸说，这个季节，被野兽追等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比较大的可能是，姜野在过河时跌倒了，尤其是近日傍晚的河水，尤其汹涌。
姜野家属求助信息
这次在率领救援队进山搜救时，他遇到了一个8人队伍。这8人在7月10月下午已经抵达白杨河边，发现水流湍急，于是在河对岸扎营等了一晚上。直到清早，才用绳索过了河。
“听家属和亲友说，姜野有个挺好的特性，很守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着急过河。” 獬豸说。
复古之路
外界眼里“冒险”“一意孤行”的80后，身边人却评价他是谨慎的人。
在别人看来，姜野是个谨慎的人
资深粉丝、后来是好友的王静，得知姜野离世后，伤心欲绝。第二天买了张去新疆的机票。
与姜野的相识在2019年。王静在短视频平台刷到在艳阳高照下戈壁滩前骑行的姜野。
上班族王静深受鼓舞，觉得姜野给人力量。那时，姜野已经全职环球旅行4年。2015年，他辞去了美术教师的工作，独自到东南亚国家骑行。
接着，2016年，他骑行至中亚的各个斯坦国，最后骑到蒙古、俄罗斯。2019年，同样是骑行，他花了4个月横穿美国。从西边的洛杉矶，沿着知名的66号公路，一路东行至纽约，再往北抵达加拿大多伦多科罗拉多大峡谷。
在2019年出版的自传《天生流浪家》中，他写道，“在路上，我永远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又会遇见谁，这种不确定性是旅途中最大的乐趣所在。它有别于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这使我能够真切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2019年姜野出版自传《天生流浪家》
直到2020年新冠疫情来临，姜野开始将旅行的步伐停在国内。出于从小对丝绸之路的浓厚兴趣，过去三年，他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研究中国西北地区。2020年5月，他与新相识的“忘年交”老王，第一次共同踏入甘肃省境内河西走廊。
这段旅程，是姜野花了大量精力，准备大量材料后设计的线路。他在公众号记录，这段3500公里的路，他们徒步1050公里，其余路程自驾，历时66天。他给旅程起名“复古之路”，意思是要像古人一样，尽可能以最原始的方式，探访河西走廊上散落的古遗迹。
这是一段与考古、旅行、探险交错的旅程。姜野自己也清楚，“在有些人眼里，我看的这些都是一无是处的土疙瘩，但有些人将其视为珍宝，例如我。”
步行在西部荒芒的天地间，姜野走了一个很少人涉足的路线。这也是忠实粉丝深信姜野不同于多数旅行博主之处。
他不商业化。很长时间，姜野坚持拍探索古遗址的视频，播放量都很低。
有粉丝说他：“这么好的东西播放量不应该有这么点。”姜野在粉丝群回复：“我知道大家想要什么，但我不想那么做。我要做应该做的事。”
他坚持用违反短视频时代传播规律的方式发表作品。一个视频经常时长30分钟，他像纪录片一样剪辑，缓慢、兴奋地介绍西域文物和历史。
踏足西北的“复古之路”，他走了三年。长视频也拍了三季，没收到品牌赞助。
姜野短视频账号主页
他还同步更新公众号，全是大段的文字和不花哨的照片。往下滑，往往只有几百个点击量。
只有静下心来看，不经雕琢的文字下面，隽永的是对自然与历史的体察。
2020年7月，路过河西走廊永昌段，连片绿洲扑面。姜野写道：“祁连山融雪滋润着河西走廊，让这里充满了生的希望。近些年河西走廊地区农田灌溉用水十分充足，但这是因为气候变暖，祁连山的冰川和积雪融化速度加快。从自然角度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独行之人
2023年，姜野34岁了。他确立目标，趁着还年轻，完成环球旅行的梦想。
姜野想完成环球旅行的梦想
他缺的是美洲版图。2023年2月，他在视频里公布，今年计划纵向穿越美洲。“从美国的阿拉斯加州北冰洋的一个小镇，一路南下，经过加拿大、美国、墨西哥，来到拉丁美洲小国，比如巴拿马。接着到南美洲，经过哥伦比亚、智利、阿根廷等。总里程能达2-3万公里。”
无奈的是，美国入境仍要求新冠疫苗。到了3月，没接种的他决定暂时搁置环球计划。
4月，暂时放弃横穿美洲的姜野，决定再一次徒步西北地区。他在公众号写：“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自我折磨了许久，最终我决定再去一次甘肃和新疆……（这里）是国内我最熟悉的地区，尽管这样，也总会有我不曾抵达的隐秘之处。我设定了几条探索路线，具体是哪些路线，我先保密。”
保密的探索之路在6月11日正式重启，环博格达大环线就是其中一站。里面的风险，姜野没在视频里告诉粉丝。
天山天池呈半月形，湖水清澈，晶莹如玉。四周群山环抱，绿草如茵。天池东南面就是雄伟的博格达主峰
姜野的第一站设置在了甘肃玉门，一个布满丝绸之路遗址的城市。这一站，他的目标很明确，探寻玄奘偷渡的玉门关。这位神秘而遥远，但同样一意孤行的唐代僧侣，让姜野尤其着迷。2022年，因伤困在家的日子，他阅读了很多玄奘西行的书。还对着镜头，自制了30集玄奘人生故事分享。
尽管，依然没几个人观看。
一个玄奘的故事让他尤其着迷。玄奘到达天竺后，得知一个留有佛陀的影像在灯光城石窟内。他很想去瞻仰礼拜，但路途艰险，“去者甚少，多有盗贼出没”。
身边的随从劝他不要去，但玄奘执意要走，于是便独自一人前往灯光城。
之后，玄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带路的老者，两人行走不久就遇上5个盗贼。在说服盗贼同行后，玄奘依照老人指示进入洞窟，到达东壁。
他立刻顶礼膜拜百余次，但始终一无所见。玄奘痛哭忏悔，随后又一百多拜，只见东壁上出现像钵一般大小的光影，一闪即灭。
他欣喜若狂，更加虔诚地礼拜，发誓不见佛影，绝不离开。终于等到佛影出现。
玄奘西行的信念，给予这位现代汉子力量。姜野形容，因为深爱神秘的丝绸文化，他很早就确定了心之所向。“我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旅行，同更多感兴趣的朋友分享见闻。即使你我无法找到书中问题的答案，但我们可以传播这份种子，也许在某一天，某一个能人志士就可以将其接过来，把这些历史谜题一一破解。”
2023年7月，姜野倒在了他最爱的新疆。
姜野
在姜野的文字里，新疆是一个永远处于梦想深处的地方。“它遥远，热烈，辽阔，被金色的沙铺满。荒漠与绿洲就像绝望与希望交替闪现，像在预示着什么。阳光对这块土地总是这么慷慨，使你行走在这块土地上，总能闻到一种由阳光味，尘土味，青草味，莫合烟味，禾香味，果香味，孜然味，茴香味和烤肉味组成的浓烈气息。”
没人预料到，一个谨慎的、资深的户外行者，会在他熟悉的土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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