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文|张宇
编辑|王一然
太平间里的生意
之前,我在崇明老家参加白事,大家都直接在自家宅基地上操办,做道场、吃席。但在上海市区,人一般会在医院去世,遗体从病房转到太平间,然后被运往殡仪馆和墓地。
我实习的这家殡仪公司,在一家三甲医院承包了护工和太平间业务。两个业务分别站在死亡界线的两边,互相配合,这让太平间里的生意,开始于死亡之前。
护工很多时候是种情感劳动,不仅要照顾病患,擦身体、清理排泄物,还要和家属打交道。不能问病人病的多重、什么时候死,而要说“你们对老人很好,专门请了我们照顾”。多谈亲属对临终者的关怀和孝道,对方就会自然而然透露家庭关系、经济状况。
曾有位74岁的上海本地阿婆去世,在太平间工作的同事阿发和徒弟阿财穿上白大褂,拿起医用担架和裹尸袋,前往病房。照顾阿婆的护工告诉阿发,这家有一子二女,儿子在事业单位上班,收入稳定、肯花钱,人也好说话。
阿发找到这家的儿子,说太平间不干净也冷清,给阿婆换身寿衣更显尊重。对方没怎么犹豫,挑好一身红色中式寿衣,接着付款了。等护工给遗体擦身、换衣后,阿发阿财和家属一同将遗体运送到太平间冷藏。然后他们把亲属请到业务洽谈室,推荐购买了一套治丧礼仪用品,其中包括灵堂布置、骨灰盒、鲜花、锡箔等。
当时入职面试时,副总经理说殡葬几乎没人讲价,两万块的一条龙服务基本都是一口价,不然会有些丢脸。
在太平间做生意,技巧就是把对方放在道德高地,(和对方)说家里亲人走了,出于孝道,得(办得)体体面面的。套餐里一个成本价三块的口器(放在死者口中的礼器),只要对方有钱,或者对逝者感情深,那就可以开高一点,当然不能(高得)太夸张。
●殡仪用具里的随葬品
家里条件不太好是能直接看出来的。有个外来务工者,大夏天在工地突然生病去世。儿子和儿媳从外地赶过来,对两万块的服务套餐面露难色。推销的同事知道这单生意没什么好做的,宁愿降价快点了事。
告别室也是个盈利点。这家医院太平间环境不好,位于地下一层,毛坯库房风格,光线昏暗没有窗,空气中充斥着福尔马林味,人好像变成了一块肉,被放在冷冻柜里。
很多亲属看到太平间环境,很难把刚去世几小时的亲属放进去,于是公司建了一些环境比较好的告别室。普通停尸房能免费停放24小时,超过后一天收费几十块,豪华告别室一天就要一两千。
所谓豪华其实就是稍微有点“人”的气息:木质装修、打扫整洁,有雕花供桌、椅子,还有仙鹤西去的字画。最重要的是,被放入停尸房的遗体是冷冻状态,人放进去再拿出来,像冰锥一样非常硬,告别室里的冷藏柜能把遗体保存得比较正常。员工会在这时过来道德劝说,强调“太平间不干净,停放着很多遗体,可以再租个告别室清静”。
公司一位高层曾经说,我们需要“获客”,也就是找到遗体。当时这两个字对我冲击非常大,这是完全市场化的思路。
殡仪公司与民政部门的殡仪馆之间有竞争关系,谁先接触到遗体和家属,谁就有优先的商业操作权。城市里的遗体是一种卫生安全隐患,一个人从去世到火化,一般就两三天,医院只照顾生者,管理死者的民政部门短时间内又没法及时衔接。
遗体进入“两不管”的真空地带,承包太平间的殡仪公司就能占据先机,推销产品,垄断后续生意,只给殡仪馆留下追悼会和火化这两个盈利空间。
不是所有家属都信任太平间里的人,但他们有对策,比如在腾挪遗体时,提前把裹尸袋反套在担架四角,做好准备工作,不磕碰、不劳烦遗体,搬运前后都恭敬地三鞠躬。太平间墙上贴着“工作人员坚决不收受红包”的标语,有家属给红包都会拒绝。
这种专业性其实也是种“伪装”。同事和我讲,这个工作有点像酒店里打扫卫生的人,角角落落到底都打扫了没有?肯定没有,但面上的灰要擦掉。把遗体装到袋子里这个动作很直观,在家属看得到的地方,最明显的几个动作不出差池,就能获得信任。
而且民营殡仪公司没有专业资质,严格来讲,擦身和穿衣等专业动作需要殡仪馆专业人士操作。所以太平间里的核心任务其实就是推销生意,这也是专业性服务的目的。
太平间是这家公司最重要、利润最多的业务。但他们很拼,想冲破关系网,去社区、养老院这些地方开拓业务,提前部署。
这是一个隐秘的等待过程,因为这些空间中都是活着的人,你表现出来自己是一个殡仪公司,大家会反感。所以他们到社区推销,就包装成社区志愿者,探望老人,和社区建立联系。
面对潜在客户,他们必须等待,隐藏最直接的动机,长期追踪。这是殡葬行业很重要的点——抹掉与死亡有关的符号,披着“生”的外衣,寻找“死”了的人。
禁忌与忍耐
我在公司的职位是经理助理,相当于老板的秘书。入职时,另一位会算命的秘书给我算了生辰八字,这是每位职工入职时都需要有的步骤。他要了我的出生日期和手机号,算出来我命中没什么钱,因为手机号里“0”太多。还说我性格比较认真,适合文字工作。我觉得这是一套话术,我后面被安排到文字工作,后来发现,这也可能是种职场策略。
很多同事没有把殡葬行业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转行转业的特别多,比如有些人和医院打交道多,过段时间可能就去做医药代表了;有个同事后来还去开了餐饮店,但大多数转行都和卫生部门有关。
在这个行业,他们觉得自己被死亡“污染”,所以迷信很普遍,已经渗透到血液中了。公司里人人都带着祛灾除厄的手串,他们劝我,我就象征性也带了一个普通金镯子。
有时候我好奇同事们在遗体储藏室的工作,跟过去看,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大哥他们不愿接触遗体,被分配到太平间联络员的工作也很不情愿,希望离得越远越好。
社会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充满禁忌和污秽的行业,从业者作为生者要和死者打交道,承受很大心理压力,比如阿财,他刚去太平间的时候饭都吃不下,瘦了二十多斤。有时候晚上有突发情况,觉都睡不好。
●某殡仪馆的接灵车
很多人从事殡葬是因缘际会。有的家里亲戚在卫生部门,被推荐过来;驻扎太平间的同事觉得收入高,就坚持下来了。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希望和死亡撇清关系。坐办公室的员工一再强调自己不接触遗体,别人问起来就说是做咨询的,太平间里的就说自己是医院后勤。
和我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女同事,是太平间的联络人。她是从河南逃婚到上海的,来这儿干了十几年,美容院、养老院都干过,后来流动到殡葬行业做了两三年。但她厌恶这行,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研究这个。当时我刚生完孩子,她问:“你做这个调查,不会影响你孩子吗?”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
有个姐姐在另一个二甲医院的太平间驻扎。那儿的太平间和办公室离得远,她会把办公室收拾得非常生活化,放一支香水时常喷,平时没事也不下到太平间去。她其实在有意识地把生活和工作分开,朋友圈毫无工作痕迹,展示的形象很“干净”,也希望离开这一行。
离遗体越近,逃离殡葬的心思好像就越强。毕竟这种生意需要提前部署,筹划的过程会带来道德紧张,让他们觉得是不是吃死人饭了?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但更多的人只能隐忍。比如常驻太平间的阿财阿发,吃住都在太平间,每天和遗体共处一室。去病房接人,是为数不多离开地下室,到地面上走一走的机会。正常人这样的生活是很压抑的。因为除了面对遗体,还要面对失去亲人的家属。
大多数家属都比较克制情绪。有一位逝者家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个年轻人得绝症去世,还捐献了器官。当时他妈妈真的很悲痛,没人能劝得了。想象中,殡仪员工会心理辅导,特别是这种情绪强烈的家属。但阿发阿财不会,在短促的时间和逼仄的空间里,他们只能用夹杂权威和道德的劝说,干脆利落地推进生意,打断家属在情绪上的拖延。
生与死
人非草木,做这项研究,我压力其实很大。有次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人用判官一样、很森冷的口气和我讲:“你做调查,利用了这些死者,你怎么不去给他们烧纸钱?”当时我真的很害怕,因为他一下子说中了我的担忧,一种道德上的紧张。当晚我就立刻烧了两大袋纸钱。
我先生还有学术圈的朋友都很支持我,但去太平间这种事,我就不会和爸妈讲;导师最初也对这项研究有所担忧,毕竟中国人对于陌生人的死亡怀有非常大的恐惧,作为人类学学者,我们也是人,难以脱离大环境的价值观。
最重要的原因是不容易进入田野。殡仪公司我是交简历、面试进去的,但殡仪馆一般需要殡葬专业的人,我很难用制度化身份进入,只能每天到那边去,坐在里面,参加不同人的追悼会,观察家属的反应、追悼会的流程、场景的布置。把殡仪馆的每一层都走一遍、看一遍,问工作人员问题。保安会过来盯着我,但他们没法赶我走,因为我只是个文化观察者。
殡仪馆里冲突多过温情。有些遗体停了很久都没火化,基本都是遗产处理之类的家庭矛盾。殡仪馆需要承担电费这些支出,有时候家属还会借着殡仪馆的服务发泄怒火,带来很多压力。
我也天天去殡仪馆门口,和一条龙商户闲聊。扎进里面,多问多看,时间长了,就会有一些收获。比如有家卖鲜花的商户,我发现他们和殡仪馆里接灵车的司机认识,能第一时间获得业务消息。
殡仪公司的人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他们知道我是做研究的,就会很警惕。去太平间调查的机会基本靠自己争取,比如跟联络人说想给老板了解些情况,就跟着他们一起过去;太平间里,年轻的阿财刚入行,很多东西不熟练,人生经历也不丰富,有时候会把礼品单子拿给我看,说那个东西成本就三块,但我们可以卖到什么价格。
太平间是已经确定下来的业务,但怎么找医院的人、怎么走进社区,我作为外围人员接触不到。之前我用“全城猎尸”来形容这个行业,因为我看到其中的目的性和竞争性手段,说实话有些不高兴。这件事需要这么复杂吗?
很多人对于殡葬的基本认知就是殡仪馆,但他们不知道,殡仪公司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在死亡发生之前,就把很多事情安排好了。遗体的流动不是一个平滑的过程,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控制和算计。
●上海某墓地
有人觉得我说的过分,是要把殡葬人都驱逐掉,这样的话谁来替我们收尸?但我没要站在殡葬行业的对立面。我介绍的主要是市场化的殡仪公司,不包括生命教育、墓地那些。而且市场化是有必要的,是理性化制度的补充。
死亡随时发生,殡仪公司可以随叫随到,不受朝九晚五工作的约束,给家属指导白事,这会带来很强的情绪抚慰。毕竟人对于死亡有朴素的情感,逝者的遗体不单纯是理性层面的细菌炸弹,它的社会文化属性还在。现代社会节奏太快,理性制度不断压缩传统的丧葬仪式,市场化因素就可以趁机填补。
没有仪式,人就没法从中理解死亡发生后的身份变化,审视社会关系的断裂。这其实是一种生命教育的缺失,容易让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更严重。
公司的副总经理告诉我,他最初进公司的时候想改变这个行业,有种雄心抱负。但时间久了,他觉得还是要现实一点,关键看做生意的门道,去不断适应其中的潜规则。
现在很多年轻人说愿意投身这个行业,做出改变,我觉得很好,像遗体防腐这些技术,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如果纯粹因为猎奇大可不必。课程中他们没机会接触社会利益层面,之后进入行业能否保持初心很重要。
对我来说,做这个研究,让我从“死”中看到了“生”。当你看到遗体被安置的状态,就会觉得我们每个人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都是凡夫肉身,那就像存在主义的想法一样,生活本身无意义,但可以在无意义中体验生命,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图片均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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