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我担心村子里的年轻人,村子里的男人都走光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离开了村子,好像城里头有什么诱惑着他们,村子里有什么追赶着他们,抽打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离开村子,那情形完全是中了邪,像有鬼在他们面前招着手。 有一段日子,我想睡到村口的那顶庵棚里去,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做祟,至少我要记下每一个走出去的人的名字,或者问问他们会到哪儿去,并顺便叮嘱一下别忘了回村,别忘了吃我和菊子的喜酒,我想给每一个走出村子的人打这个招呼,就算是提前邀请了。 每天夜里我都不敢睡得太死,可有时候我就睡得太死了,等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了,我明显得感到村子里又少了人,整个村子变得更加寂静空壳,甚至有些轻飘飘了,连那鸡狗的叫声都如游丝般有气无力。我想他们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溜走的,他们是有意地要躲开我,他们想吃我和菊子的喜酒但拿不出礼当来,只好逃走了。也许他们不完全是因为拿不出礼当来才走的,或者还有其它原因,但无论什么原因这多少会让我感到伤心。如果我与菊子结婚时没有一个人来吃喜酒,没有一个小伙子来闹洞房,那是多么凄凉的婚事呀! 大多数人都是在天麻麻亮时走的,有些人是在晌午时分走的,他们走得都有些莫名其妙,有的人是在地里头干活时走的,有的是正在吃饭时放下碗走的,有些还没有尿净一泡尿就慌慌张张地走了,也有的正准备与女人亲热时就断了念想走了。比如根根叔就是棋下了一半时收了摊子带了博文博武走了,比如宝老师,课讲了一半就丢下手中的粉笔带了老婆走了,比如小叔是正在放羊放牛时就将牛羊扔在山洼草滩里走了,还有桶圈的两个弟弟,还有福娃家的两个儿子,还有狗子的两个丫头,都鬼使神差地离开了村子。 一定在闹鬼,村子里男人少了,尤其是年轻人一少,阳气就明显不足,天上乌云涌动,地上阴气就浓重了起来,这样村子里鬼就多了。那些日子,我觉得村子里的鬼一定比人还多,有时我站在崖头扫视一下塬边,总能看见影影绰绰忽隐忽现的人影,有时会看见一个老人在塬边上望,身边会有一个小孩,有时我会听得有女人嗥嗥地叫狗,声音幽幽地,没有一点儿力气,鬼真是太多了,将人的精魂包括声音都吸走了。 七碱洼的叫蒿没有半尺高,稀稀拉拉地,比起多雨的年月那些齐人高扇在盖塄边的蒿子来让人就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悲叹。林场的杨槐林都成了小葱苗苗,梨树湾剩下不到十八棵树,每一棵树上大多都是些枯死的枝,只有零落的几片叶子在风中抖动,显得尴尬无奈,好几年都没有结果子了。水库边上的西瓜地里的瓜蛋子拳头样大,灰土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坳里的庄稼都干死火拉的没有一点儿光泽和精神气,玉米矬矬的拼了命样地长也长不高。天不下一点子雨,一朵云一朵云在空中招来绕去闹得人心惶惶。我想只要下一场雨,离开村子的年轻人都会赶回来,一场雨就够了,一场雨就能将沟沟洼洼变得绿汪汪的,一场雨就会将河床涨满,就会将村子恢复到青山绿水、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的原初模样。 但天就是不下一点子雨,我走在胡同里经过狗子家的羊圈时,发现羊圈没有了门栏,空空的窑窝里没有了一只羊,似乎像只张着的嘴巴哈着一股淡淡的羊粪味儿。经过碾麦场,麦草垛下有一只老鼠滋溜地窜过去,黑瘦黑瘦,老长的毛。崖下根根叔的两眼窑洞,门板上还有几年前的门画,隐约可以看出来一个是秦琼,一个是敬德,秦琼已没有了胳膊和手中的锏,敬德没有了身子只有一个黑乎乎的脸,半截子钢鞭被扯得剩下个尖尖,秦琼敬德面面相觑显得有些难堪。门锁着,锁子上起了锈,我知道根根叔和博文博武去煤矿上背媒了,我想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只想着他们像三只瘦瘦的蚂蚁一样从一个黑洞洞里爬出来,又爬进去,一天天地重复着。他们浑身没有一处是白的,只有眼睛转动时才能看出一点眼白来,或者张口时看出一嘴的白牙,他们从煤井里出来时相互认不出来,只有大声地叫名字才能走到一块。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去煤矿,是不是怕劳动、厌烦了种地?我知道根根叔只对下棋有兴趣,不想种地,我太希望他回来了,我一直梦想着战胜他,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成为一个大人,何时才有能力与菊子结婚。别人都说我没有长大,我还小,我想尽快地通过一盘棋来证明自己我已经成人,但根根叔走了,我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了,这是多么让人遗憾的事啊!我害怕我永远得不到成人应有的尊重。我想也许根根叔会回来的,如果下一场雨他一定会回来的。但我还是十分担心,他会被一盘棋迷住的,在城市的一角会因为一盘棋而迷了路,或者他在背煤的时候还想着一盘没下完的棋,忘了背上的煤而一直愣在井下。我想到了他的那个黑乎乎油腻腻的棋袋,以及那些让我的手时常都想摸一下的棋子,那些在往昔营造了万倾风云、血腥险关、纵横千里气势的棋子,它们一定太寂寞了,太委屈了,那几枚拍裂后用黑胶布缠着的棋子应该更有一种沧桑的英雄迟暮的喟叹,像一个个伤痕累累的老将,一定在回忆一场永生难忘的厮杀,它们一定是太向往棋摊了,太向往阳光下的碾麦场,太想往在麦草垛旁被人包围时的亢奋,就如将军向往战场,它们也一定在渴望再回来,一定是这样的。 宝老师也走了,也出了村子。 我无法将一只在黑板上捏了粉笔写字的手与一只卖凉皮的手联系在一起,无法将那双严肃的眼睛与一双招呼吃客的眼睛联系在一起,无法将需要我们仰望的三尺讲台上的宝老师同凉皮摊前洗碗的宝老师联系在一起。寒冷的冬天,宝老师让我们在被风吹彻的教室里跳,让我们一个个地轮流在土坏炉子上烤火的情景来,我还想到我们全班十几个学生坐在宝老师办公室的热炕上跟着地上的他念课文的情景来,因为我用弹弓教训了老毛球家的疯狗而惹了老毛球的老婆将校长骂了一顿,校长因此开除了我,是宝老师将我从山洼时拉回了学校…… 我不明白,宝老师怎么舍得扔下那些孩子,怎么舍得扔下他写了十几年的粉笔字。有那么多双眼睛盼望着他回去,有那么多还没有改完的作业,那么多彩色的粉笔都在等着他。 除了这,他怎么舍得下将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和多病的母亲扔在家里,而同妻子一同去城里卖凉皮呢?在城里的马路边支个小摊,风吹日晒,住在一间只能容得下一张床的房子里,我确实无法理解。 小叔也离开了村子。 小叔去了宁夏的盐池县放羊,说放一大群羊,比家里的羊多得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扔下家里那几只羊,还有那头牛呢?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还对包产到户,对分到家让他失学的那几只羊怀恨在心,对二爷怀恨在心呢!如果现在还在上学,他可能会考上大学,最差也不至于忘了学下的那些字,不至于在村里头统计文盲时将他的名字也写在名单上。这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耻辱,也许他为了逃避那个扫盲班才离开村子的。 好几年了,小叔还是没有回家,过年的时候二奶奶在枣树下盼着,一直到年三十晚上才拉了哭声死了心。我不知道盐池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那么荒凉的地方,能有什么呢,是不是那一群羊围着不让他走,羊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使他无法走出来。 桶圈的两个弟弟去了建筑工地,每天和水泥抱砖块,吃水煮白菜,没黑没明地干,他们也好几年没有回来了,我想他们是没有挣到钱,老板没有给钱,只是管了两顿半饥不饱的饭,他们被困在工地上了。如果跑出工地,找不到吃的可能会饿死,也许他们连跑出工地的机会都没有,即就是能跑出来,也能找到吃的,但没有路费,上不了车,靠双脚似乎回不来,也不想当个叫花子,于是他们就为了一口饭在工地上没黑没明地干着,也没有时间给家里捎个话,一年又一年让桶圈娘因为担心不知死活而哭瞎眼睛。我听说有人被困在黑黑砖窑里,每天工作比机器时间还长,外有有狼狗与打手。也有的困在了黑煤窑里,十天半个月上来不了一次,有些累死了就埋在煤堆里了,我越听越害怕,心想外面那么可怕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往外跑呢? 狗子家的那两个水灵灵的女子,先是在一家食堂里端盘子洗碗,后来说是去发廊里学理发,我一直梦见他们在一家理发店里学理发,那个女老板就是不给她们教怎么理发,而是命令她们给来的男人怎么洗脚捏腿,我还梦见那个理发店没有一把推子和剪刀,醒来后就十分纳闷,没有剪刀和推子的理发店到底是不是理发店。 我想如果他们都在村子里,即使不来吃我与菊子的喜酒,也不至于让爹病了,如果都在的话,村子里就不会闹鬼,爹也不会在我睡熟的时候半夜带了木镰到陕西去做麦客,那全是鬼在招手,爹也迷糊了。爹在四十度的天气里,衣服被汗浸成了硬块,他只好光着背在麦地里挥动手臂,他一天要割三亩地的麦子,经常在半夜里顶着月亮割,我总担心因为瞌睡爹手中的镰会割着腿,每年看到爹走着回来,我就放心了。 沟底下老支书办了个砖瓦窑,小伙子都离开了村子,烧好的砖瓦上不了塬,加上村子里没有一头驴可以驼,爹为了一块砖五厘钱一页瓦二厘钱便一担一担地从深十几仗的沟里往塬边上挑,他的肩膀压得红肿,头上的汗都成了黑水,晚上睡着时就不住地呻吟,我不知道爹身上哪儿疼,我想一定不是红肿的肩膀,可能是骨头,一定是骨头疼。那一次爹挑完砖瓦回来时就倒在了院子里,娘惊叫着将爹拉不起来扶不到炕上。周末我从学校回家的时候,爹和娘谁也没有告诉我爹的病,没有告诉我爹已经半身不遂,只说是累的,想休息休息。后来还多亏有福老汉拿来了一个中医偏方吃了几付药慢慢地恢复了。我想如果那些小伙子都在,爹也不会挑那么多的砖瓦而累倒的。但如果爹不去做麦客,不去下沟挑砖瓦,我可能就上不了学,就可能很快也鬼差神使地离开村子,即使想呆在村子里也由不了自己。 菊子在上初二的时候就辍学了,我记得很清楚她离开学校时对我说的话,她让我好好上,将来考上大学做个城里人,我不愿意做城里人,打死也不愿,但我知道上了大学后可以挣很多钱,我想我有钱后就可以让菊子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学习就很努力。 菊子辍学后第二年的夏天,我以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当我接到高中录取能知书的时候,我第一时间给菊子说了这个消息,菊子当时在麦草垛头撕麦草,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酸楚的笑,我知道她心里既高兴又难受,她对我说的还是那句话,好好上,将来考上大学做个城里人。那时我还是不知道,做个城里人到底有什么好。 为了菊子,我咬着牙也要好好学习,忍着痛也要好好学习,我只是觉得欠了爹的太多,欠了娘的太多,爹为我受苦受累,做麦客回来还没有到家就急着到学校找我,又黑又瘦衣衫破旧得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看到他兴奋地从腰间取出钱交给我时,我真想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娘在家省吃俭用,每次去学校给我烙锅盔,他们也舍不得吃一口,甚至给弟弟也不让吃一口。我觉得无论是为了菊子还是为了爹娘我都要好好学习。 村子里唱戏求了两年的雨也没有应验,我偷偷地去了几次山神庙也祈求下些雨,但所有的神都无动于衷,好像我们做错了什么事,要惩罚我们一样。 我想来想去不知村子里的人做了些什么应该受到惩罚的事,我一个个地排查,我想到了胡贵、想到了老支书,想到了二叔、二爷,有很多人离开了村子,我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甚至在排查的时候也将一些人忽略了,时间确实太长了,一个人的名字如果有两三年不在自己的嘴巴里过一下,是很容易被忘掉的,以至于最后连整个儿人也给忘掉。 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也许是二叔剖了不该剖的金子,听说他跟老毛球一齐发现的,并分了那些金子,二叔拿了多一半。张阴阳曾散布谣言说那些金子是不义之财,带了符咒的,当时谁也没有在意,现在看来只有那些金子,是那些金子害了一村子的人。很多人是无辜的,绝大多数人是无辜的,我一遍遍地向山神说明,但山神还是没显示任何宽恕的迹象来。
评论
和气生财,心宽长寿。 赏 反馈:cgdOO7 2007-09-02#2
光头司令之小新附
4,013 $0.00 回复: 我担心村子里的年轻人,村子里的男人都走光了zt写得真好,看得有点辛酸,有贾平凹得味道,拿劳工账号zt过来大家看看评论
和气生财,心宽长寿。回复: 我担心村子里的年轻人,村子里的男人都走光了zt好文章,只是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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