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我很少听到怨恨上海的话语。大家都知道这并不是上海的本意。这是一座宽容接纳的城市,有无数的人到这里来寻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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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连清川
这几个星期,我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已经不再敢正儿八经地讲课。作为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中年人,在两个月的封城岁月中,依旧心浮气躁,郁结丛生,他们被关在学校中,在几个人一间狭小的宿舍里,他们的日子要如何打发?
我于是就在课上放和课程相关的电影、纪录片,然后和他们说,第一,学习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你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学习;第二,保持好心情;第三,如果可以,找一点自己平时感兴趣,但是没有时间做的事,这样日子容易打发。
我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或许也并不是老师最负责任的做法。但是我只是想,在这个时候,不增加他们的内心负担,也许是我唯一能够帮助他们的地方。
听说,上海的学校陆续安排学生离开,我想,这也许是好事情吧。可是,我收集到了一些离开的故事,却又让自己难过起来。
01
复工复产的新闻,以及上海人间烟火气的图形,正在上海和全国各地的媒体中铺展开来。尽管我依然困在小区里,正在准备连续第八天 “应检尽检 ” 的核酸检测,可是毕竟还是看见,虹桥火车站已经有列车驶出,机场已经有飞机起降。
这原本只是这个现代社会中最寻常的事情,却已经演化成为人们眼红耳热的非凡成就。
只不过这个用短短几个字就说完的美好图景之外,在仔细的勘察之下,却流布了那么多人心酸和艰辛。
各个小区都已经逐渐开放让人离开了。当然,我自己的经历也很清楚地告诉我:所有的人在离开之前,都要签署一份充满着决绝的保证书:在上海疫情结束之前,不再返回小区。
我不知道这个保证书得以普遍施行的法律文件或者政策是什么。无论这个小区只是暂时寄居的地方,还是属于自己的资产,是什么法令可以如此歧视一个离开的人?他或她是有犯罪前科,还是反社会分子?
但大家都顾不上这个,因为逃离的决心几乎是同样决绝的。
决心于是幻化成了苦痛。因为从决定离开,踏出小区的第一步,就意味着必须面对过于现实的问题:如何到达车站或者机场。
▲准备离开上海的人群(图 / 网络)
关于步行或者骑共享单车去机场的视频、图文和图片汗牛充栋。3 个小时、7 个小时、10个小时,我看到最长久的,是花了两天一夜,从浦东步行到虹桥。
尽管魔幻这个词现在已经完全不魔幻了,但我依旧觉得魔幻:我们从来不知道上海原来真的这么大。
在阅读传统时代的交通记载中,我们总是惊叹于一个消息从边疆送到朝廷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这样的事实,但是如今看起来,物理区隔是真的存在,并且当我们恢复成为原始交通状态的时候,它原来可以如此极端。
有一个人在浦东机场感叹说,给他一万块钱再骑一次车去的话,他也不愿意。因为太痛了。
当然也有人不是这样去的。有的是打车,我看到的,价格从 700 到 2000不等。这是一场活生生的市场经济课:卖方市场是如何形成的。
尊重市场。不过我疑惑的是:既然已经同意了让人离开,为什么不能提供相应的服务?在上海,我们拥有最庞大的出租车和网约车市场。要求司机像外卖小哥那样做核酸检测,我猜大部分司机都愿意。
但这当然只是小事。因为几十万人损失了一点脚力或者经历了一些艰辛,损失了一点金钱,在上海而今的大局之下,根本不足为道。
有个东北人,在浦东隔离两个月之后,花 8500 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车,长驱数千公里回老家。这如同疫情时代的鲁滨孙漂流记。
在 21 世纪,听起来像神话一样。
02
但是离沪的道路是一场极其艰苦的战斗。
买得到票吗?所有的人都命悬于运气。
黄牛适时出现了。前几天的新闻中抓住了 6 个黄牛,火车票加价一张从 600 到3500。在这个时间我无法责备黄牛,尽管这么说不道德,他们毕竟发了苦难财。
但是有那么大的群体在抢票,难道他们不是为这些艰难返乡的人提供了一线希望吗?这又是市场经济的一场教育:在管制经济中,黑市必然会大量涌现。就好像在上海的所有地方,高价香烟、高价蔬菜、高价肉还依然大量存在。
付出代价买到票的人还是有福的。在很多的帖子和视频中,我们看见在虹桥火车站中睡在马路上,睡在草坪上,睡在桥墩下的人成批成片。在我曾经多次开车经过的进入车库前的那片草坪上,人都已经睡不下了。
这里面睡的人有打工仔,有大学生,有博士,还有老板。
▲睡在上海虹桥站附近草坪中的人群(图 / 微博)
人贱如草。大概是这个意思。一位被困在浦东机场的女士在她的帖子里说,一对父母带着孩子经过的时候,孩子少不更事大声叫道:这里好多流浪汉啊。
大概我们都要哑然失笑。浦东机场,国际航班,流浪汉?这是一幅怎样的形象?我们在以前很多丧尸围城的电影里看见过这类情形。
上海春天的气候是多变的。有时阳光明媚,有时春雨如晦,有时阴冷入骨。这些平凡而困顿的人啊,你们可好?风来吹,雨来淋,警察随时会来到。
我们这么多年,通过血与泪所挣来的尊严,就这么轻易地可以抛弃。
03
上海的一个外卖小哥在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里说,他一共拉了十几个人去虹桥火车站,都不肯收钱。
他说自己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只是想帮帮人。
他看到那些步行和骑共享单车的人,艰难跋涉去火车站,心里很难受。
有一个叫晏秋秋的记者,拉了 300 盒方便面去火车站,因为很多人困在火车站,吃不上温暖的饭。
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帮他们做志愿者很长时间。她不好意思,让他自己也吃了。小伙子深深喝了一口汤,说这是八天来喝到的第一口带有温度的食物。
我的文字能力太贫乏。只有饿过的人,才知道饥饿的滋味;只有苦难过的人,才知道苦难的艰难。
晏秋秋的文章名字叫《谢谢你曾经来过上海》。这的确很让人感动,因为我所知道的上海人就是这样的。
他们不会赌咒发誓痛骂这些逃离的人,也不会酸溜溜地说滚回你们的老家。他们给你一杯温暖的水,然后说谢谢。
因为在这样的苦难时刻,没有人愿意承受无妄之灾。
04
现在,虹桥站每天开放的班次,能够容纳一万人。每天都是满的。
每天一万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上海。他们为什么如此决绝?
60 岁的黄建才在 5 月 6 日失去了癌症中的妻子。4月份他陪着妻子来看病。来的时候是恩爱的两个人,现在只有孤苦的自己,和一盒默然不语的骨灰。
他带着骨灰,走了七个小时,在火车站住了两天,终于上了去常州的火车。
因为他只想尽快让他所爱的殷桃香能够入土为安。
买二手车的东北小伙子,是 3月份带着导游证到上海来,希望大展宏图的。但是在浦东两个月之后,他已经无力负担起高昂的住宿费用,和高价的日常生活。他不仅仅来不及赚到一分钱,还赔了几万块钱进去。
所以他无论如何要逃离。
来自广州从化的一个小伙子,技校毕业,没有什么技能,只想到上海来找机会。在闵行的一个快捷酒店里住了一个月,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
然后他还是身无分文了。然后他睡了好几天大马路,又被赶走,接着被送去了一个临时安置点。不能洗澡,很闷热。
他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少听到怨恨上海的话语。大家都知道这并不是上海的本意。这是一座宽容接纳的城市,有无数的人到这里来寻找机会。
他们离开的原因,多数情况下只有一个:我撑不下去了。
05
我很想祝福我的学生们,如果我可以建议他们的话,就是如果能够离开的话,就尽快离开。
长久的隔离,多人一间的宿舍,无休无止的核酸,短暂的放风时间,不明就里的政策。他们还没有应对这一切的心理建设和人生经验。
但是《江苏在沪学子给家乡的一封信》让我不敢张开嘴。
” 不能洗澡,流出褐色的水、爬满虫子和老鼠屎的床垫,连卫生状况都堪忧,更遑论达到防疫隔离标准。我们已经在上海封闭管理了 80天,不是吃不了苦,但起码希望家乡能保障正常的生活需求。”
180 一晚的方舱,200 一晚的床板,300 一晚的员工宿舍,400一晚的高级酒店。我们的尊严按酒店的价格分高低贵贱,我们的乡愁是别人眼里的无病呻吟。
还有上海大学生的返晋困境,以及浙江永嘉的、宁波的,江西上饶的、四川的 …… 核酸、隔离、中转 …… 每个环节都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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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视频截图
今天,有个视频号上说,武汉政府宣布,所有从上海去返乡的,都可以享受免费隔离。
消息好到我不敢相信。尽管我内心中充满了难过与无可名状的悲愤:因为我们所有在上海的人,都经过了无数次的核酸,无数次的抗原,但这并不能减少和降低所有地方的人,对于上海来人的恐惧与隔离。
这个病毒已经杀死了太多的东西。人的尊严,相互的信任,家乡的温情,未来的期望,向上的激情,美好的相遇,旅行的愉悦,陌生的友好。
06
按照每天一万人的计算,已经有几十万人已经逃离了上海。
很多人都说,再也不会回到上海了。
我猜想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并不是对上海的怨怼,而只是一种希望的破灭。因为她曾经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意味着机会、繁华、冒险、闯荡、文明、现代、知识、医疗、时尚。
以前也有无数人在上海心碎,但那是人生必经的偶然性的命数。世界毕竟是无常的,而经历不如意,本身就是我们让我们生命更加完整的道路。
但是这次逃离上海,却分明披挂着困惑、愤怒与不甘。逃离是我们对于自己懦弱的妥协,是对于无法抗拒的必然的逃避。
因为根本无从改变,无从努力,无从奋起。如同溺水的人最后的放弃。不是不依恋生命的宝贵,而只是眼看着最后一线光亮的黯淡,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祝福那些逃离的人,原因就在于这里。因为如果冲出这条边界,如果你能够重新发现希望的话,那么所有美好的语言都应该奉献给你。
但是最终还是哽住了喉咙。因为我知道也许在你的家乡,等待你的是另外一重苦痛,就如同我的家乡给我造成的苦痛。
我们竟然,无处逃离。
07
至于我,我想要,也只能与这个城市共始终了。
她不是我的故乡,但我也回不去的故乡。她是我最接近于故乡的东西。
她也许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颗明珠,但是我想看见她的苏醒。没有一个白马王子能够来吻醒她,她只能自己在满身伤痕中艰难爬起。但是这场梦魇,也许会让她更加坚毅,更加文明,更加世界。
毕竟,她的名字叫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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