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过去的两个月里,郑秀丽记不清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回。
这个50岁的女人回忆起母亲去世那天,忍不住又哭了。那是6月4日,患有癌症,并发尿毒症的母亲在医院治疗了一个月,但病情依旧逐渐恶化。医生做出最后的建议,可以用一些特效药,尽量延续生命。
“可我真的借不着钱了。”郑秀丽哽咽,彻底说不出话。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做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定,流着泪告诉医生,放弃治疗。
医院的记录上写道,“18时45分病情加重,与家属充分沟通后,患者仍拒绝进一步抢救措施……18时52分患者停止自主呼吸,心跳停搏。家属要求拔除透析管、静脉通路。18时55分,宣布临床死亡。”
如果不是因为那笔23万的银行存款突然无法取现,她大概不会经历这一遭艰难的抉择,郑秀丽说,“能让妈妈多活一天也愿意。”
从4月18日起,河南和安徽共6家村镇银行的储户陆续发现,他们取不出自己的存款了。这些储户遍布各城各镇,人数有40多万,涉及金额400多亿。郑秀丽是其中的一员。
异常是在4月27日出现的。母亲六七年前被查出膀胱癌和宫颈癌,动了大手术,一直在调养。那几天,母亲偶尔会跟她嘟囔,身体不舒服。郑秀丽担心出意外,已经做好打算送母亲去医院。她想从银行取点钱,可登录取款页面,一个弹窗出现,“系统维护中”。
郑秀丽没多想,只觉得这是银行系统的正常维护,“最多一两天就好了。”
第二天,她再次尝试取钱,依旧是同样的弹窗。她询问客服,没人回应。又在网上找到银行的其他储户,发现所有人都取不出钱。“当时我的心就沉了一下。”她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事。可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微信群,一个500人的群聊瞬间就满了,所有人都在说,自己取不出钱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银行真的出事了。
2020年,郑秀丽偶然接触到一款金融APP“挖财宝”。在她的记忆里,APP上展示着多家村镇银行推出的存款产品,而这些产品的介绍页面上标注着“银行存款”、“50万存款包赔”等字样。郑秀丽没有过多怀疑它们的安全性和风险性。
她不敢将钱投入股票、基金之类风险较高的项目,可也希望手里的钱能尽量挣多点利息,别贬值得太快。这些银行存款产品似乎符合了她的要求。她选了河南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和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年利率分别是4.6%和4.85%,分批将自己23万的积蓄存了进去。那是她工作以来,“几十年存的全部钱了。”
国内村镇银行诞生于2007年,本意是为了解决农村地区银行服务供给不足的问题。2018年,受地域和用户数量限制的村镇银行开始利用网络,通过第三方平台面向全社会吸收存款。一批互联网金融平台就此成了“中介”,比如支付宝、百度度小满、京东金融等等,各种“互联网存款产品”上架。这些产品为了吸纳储户,存款利率大多较高、随存随取。
这也导致此次出事的几家村镇银行里,储户来自天南地北,据不完全统计,大约90%的储户都是通过各种线上金融app,投入了所有积蓄。
储户们自认不是贪婪的人,不炒股,不买基金,选择把钱存进更稳健的村镇银行里,年利率平均4点多,“比其他国有银行高不了多少”,为什么厄运会落到自己头上?愤怒和泪水都混在这个无力的疑问里。
郑秀丽还没来得及愤怒。5月2日,母亲在家中摔倒,她向身边人借了些钱,赶紧将母亲送进医院。医生告诉她,母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还引发了尿毒症,急需透析。
她没心思工作,整日待在病床前陪护。母亲常常吃不下东西,身体却又因为疾病浮肿起来,会哀哀地说身上疼。可她除了每天喂饭、递水、擦洗,看着母亲忍受痛苦,做不了更多。
她哭过无数回,避着母亲,找朋友、老板借了5万块钱,勉强付清了医药费。弟弟和妹妹也在尽力凑钱,“可是他们家庭条件也一般,也拿不出多少钱。”
出于自责,也是抱着一点还能将钱讨回来的希望,郑秀丽起初没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存款取不出来了。直到母亲的最后时刻,弟弟妹妹坚持不放弃,接着给母亲治疗。可她拿不出钱,能借的亲朋好友也全借遍了,瞒不下去,只能告诉他们,自己储蓄的银行出事了。
弟弟听了,骂她糊涂。她不知怎么解释,真的是她糊涂或贪婪吗?可她翻来覆去地想,那是银行啊,她相信银行,这成了她的错吗?越想就越忍不住泪水,湿透的纸巾扔了一张又一张。弟弟也不忍心再责怪她,担心她做傻事,反过来安慰她,钱或许会回来的。她没有接话,不知如何回应。
母亲去世后,郑秀丽不知道弟弟妹妹是否还在怪她,怪她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他们似乎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问题,郑秀丽说,“怪不怪我不知道,对我们来说,这都是很遗憾的事情。”她轻轻叹了口气。
在2021年1月,银保监会、央行就联合发布了监管新规,指出商业银行在利用互联网平台销售存款产品时,暴露出管理不规范等风险隐患,许多网络平台不再推广存款产品,也陆续下架银行理财产品,但不少村镇银行却开始通过自营平台吸纳储户。
一位54岁的农民在2020年分别在三家河南村镇银行,存入了将近30万,后来,他使用的金融平台不再推出村镇银行存款产品,但银行告诉他,可以通过微信小程序继续购买产品,他又投入了60万。这所有积蓄是他的独子出意外后,公司给的赔偿金。如今全部取不出来了。
许多村镇银行本身也存在股权分散、混乱的情况。注册一家村镇银行的门槛并不高,最低资本限额是100万人民币。主要发起人必须是银行金融机构,持股比例不低于15%,但对其他股东是完全放开的,许多民间资本同样可以参与进来。
这次出事的6家村镇银行,发起行都是(河南)许昌农村商业银行。通过公开注册信息可以发现,许昌农村商业银行有76个股东,其中25个是失信被执行人。而出事的6家银行里,如郑秀丽选择的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79.5%的股权掌握在民营资本手里,其中有8家法人单位,2家显示被执行,2家股权冻结,1家既被执行又被股权冻结。
然而,大多数普通人很难辨别其中的危险和漏洞。
在风暴来临之前,郑秀丽好不容易给自己的生活筑起了一份稳固,不会轻易崩塌的安全感。她十来年前离了婚,成了单亲妈妈,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照顾年老多病的母亲。
她在一处仓库工作,清点、打包、运送货物,每天从早上6点一直干到晚上8点,每月挣3000多块钱。晚上回到家,她和母亲还要从周边的工厂拿回一些彩绳编手链,编一条能拿几分钱。母亲有时也会批发袜子、鞋垫等生活用品到夜市摆摊,生意好的时候,能赚上几十元。
金钱像沙粒一样,一点一点汇聚到这个家庭里。郑秀丽丝毫不敢浪费,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买新衣服了,最常吃的食物是打折的青菜、馒头,有时买了肉,就留给两个孩子。就这样花了二十多年时间,她攒下23万。
她知道要分散风险,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因此特地选了两家不同的银行产品。两年里,她几乎没取过钱,看着利息一点点累积,总额达到了25万。
她仔细地规划着,母亲年纪大了,又生了病,得留出一部分钱,以备不时之需。上大学的女儿懂事争气,总会趁寒暑假帮人画画,挣些生活费,减轻家里的负担。而女儿今年打算考研究生,她自然要支持。
郑秀丽很少诉说辛苦,日子当然是不轻松的,但她过去觉得,往前走,总归会越过越好。而账户里的25万,是整个家庭最后也是最稳固的依靠。可她没想到,一切说没就没了。
有外地储户赶到郑州,试图到现场问一问自己的存款。27岁的徐浩在几家村镇银行里陆续存了60万。6月12日,他买了天津到郑州的高铁票,提前做好行程报备,带上48小时核酸证明,检查了自己的行程卡和河南省健康码,一切正常。
然而高铁抵达郑州站,他在出站口扫河南省健康码,原本绿色的健康码下一秒就变成了刺目的红色。同一时间,出站口还有三位乘客同样扫出了红码,大家一交流,发现都是河南几家村镇银行的储户。
因为红码的限制,他不能住宿,不能打车,在郑州僵持了一晚,第二天只能无奈地坐上高铁,原路返回天津。
郑秀丽不打算去郑州讨说法。最现实的问题是,她没有钱,付不起车费。在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下,母亲走后没多久,她也病倒了,发了几天烧,原本就有风湿病,如今又被检查出强直性脊柱炎,腰部和大腿总隐隐作痛,至今住在医院。
因为没钱,她和弟弟妹妹凑不齐三四万买一块公墓,母亲的遗体还存放在殡仪馆,无法下葬。“没办法。”她无奈地重复,“没办法。”
她把微信头像换成一个白底黑字的“奠”——这是能为母亲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直到目前,还没有监管部门给出解释,村镇银行无法取款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6月18日,四家村镇银行的股东之一,河南新财富集团浮出水面。河南许昌市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称,2011年以来,该公司涉嫌利用村镇银行实施系列严重犯罪,公安机关已抓获一批犯罪嫌疑人。许多储户开始担忧,如果事件定性为“犯罪”或“非法集资”,那当初冲着银行存进去的钱,还会被判定为存款吗?还能按“50万以内的存款,100%赔付”的保险条例还回来吗?
郑秀丽分不清其中差别,她只关心钱什么时候能回来,“抓了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的钱呢?我们要生活对吧?”
母亲躺在病床上时,郑秀丽说,“她在清醒的时候说过很多话,让我们都好好的,以后好好过日子。”她知道母亲心疼她,她也始终没告诉母亲,家里的25万取不出来了。母亲或许到最后也觉得,女儿会有更好的生活。
可郑秀丽已经不确定了。她损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也意识到自己很难再挣回同样多的钱。“之前年轻一点,身体好一点,我能多做点工作。”她的声音有点迷茫,“我50岁了,上哪里再去挣钱?”
(应讲述者要求,郑秀丽、徐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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