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我敢打赌,你至少认识一个每天都在使用类固醇的女孩,”一名年轻男子在一段TikTok视频中说。
他凝视镜头,继续带来明显虚假的大爆料:“如今,每三个女孩当中就有一个在服用避孕药,信不信由你,避孕药实际上是塑身类固醇诺龙的类似物。”
另一张脸迅速出现在屏幕上。身穿白色实验室大褂的辟谣者穆斯塔法·达希尔是一位生活在澳大利亚的执业药剂师和医学院学生,他打断了前一个视频,并评论道:“辟谣时最令人恼火的事情之一就是,传播错误信息的人会利用少许真相来传播他们的谎言。”
达希尔解释了什么是类固醇,然后一点一点地解释了为什么原始视频——声称口服避孕药会导致一系列症状,包括性魅力出现变化——是不准确的。“这家伙只是在使用恐吓的手段,”达希尔告诉观众,他指出,避孕方法有很多,其副作用各不相同。
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医生、医疗专业人士和学者通过“拼接”视频来揭穿TikTok上的错误健康信息,也就是将原有视频剪入新的视频,然后提供自己的意见,达希尔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包括TikTok在内的社交媒体平台已经开发出了标记疫苗错误信息的系统,但其他大量可疑的健康相关说法往往不受审查——除非有达希尔这样拥有实际医学知识的个人用户提出反驳。
“错误信息会影响医疗决定和健康,”达希尔说。疫情暴发之初,他就开始在TikTok上辟谣,自那以后,他的视频获得了950万个赞。他驳斥了有关避孕会使女性不孕、只有“天然”药物才值得信任,以及泰诺和自闭症有关的说法。
这项工作经常让人精疲力竭。发布错误信息的不合格网红数量远超辟谣的专家,后者还经常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受到其他用户骚扰。“每出现一个真正讲证据的大创作者,就会出现五六十个传播错误信息的大创作者,”英国医生、拥有营养研究硕士学位的埃德里斯·马格尔说,他的账户@dr_idz有100万粉丝。他驳斥了流行的饮食法、未经证实的食物成分“致癌”的说法、某些蔬菜含有害的“有毒”化学物质的错误。错误信息无处不在,马格尔说,每天有100到200个用户标记他,要求他出来辟谣。他说:“人们正在寻找真正讲科学、讲证据的创作者。”
伪科学的沃土
虚假信息在所有主要社交媒体平台上都很普遍,但TikTok的音频功能可以让不实说法的传播尤为持久。总部位于伦敦、研究网上虚假信息和极端主义的战略对话研究所在2021年发布的一篇博客文章中指出,被剪辑并保存为TikTok称为“声音”的简短错误信息,其操作方式“类似病毒式传播的连环信息”。即使一个视频被删除了,原始音频通常还能在已经使用它制作自己内容的用户的作品中被保留下来。
TikTok制定了标记这类内容的措施,包括在有关新冠疫苗的内容中添加包含信息的横幅,但战略对话研究所对6000多个与疫苗相关的视频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58%的视频没有横幅。涉及到打击一般的健康类错误信息时,由于内容不准确的帖子数量实在太多,所有社交媒体平台都面临着艰巨的任务。TikTok在一份声明中写道:“我们努力对传播错误信息的内容和账户采取行动,同时也通过我们的新冠信息中心推广有关疫苗的权威内容。”
当被问及TikTok是否在处理一般的健康类错误信息时,该公司回答说,它会删除违反平台政策的行为,同时“与可靠的声音合作,提升与公共健康有关话题的权威内容”。
阿比·理查兹是一名错误信息和虚假信息研究者,也是“加速主义研究联盟”的研究员,该组织旨在了解和应对极端主义的威胁。理查兹表示,TikTok的视频形式对于传播阴谋论来说也很有利。创作者直接对着镜头说话,就好像他们在与观众视频通话。“它给人的感觉比没有实体的文本更真实,”理查兹说,这让它看起来更可信。YouTube仍然是一个比TikTok大得多的视频网站,也有音频功能,但不一定能创造出同样的亲密感。
在TikTok的美容圈子里,化妆品化学家米歇尔·黄(音)经营着一个名为“麦芬美容科学实验室”的博客和社交媒体账户,它专门解释护肤品和化妆品背后的科学。如今她把打击错误信息作为自己的新职业。她经常遇到一些创作者会脱离产品整体去解释一种成分,有时还把“外用”和“食用”混为一谈——这是一个重要的区别,因为消费者不会把润肤霜吃下去。米歇尔·黄还看到宣扬伪科学的创作者用他们并不完全掌握或根本就不理解的白皮书来支持关于防晒霜的虚假说法,为的是散播恐惧。她说:“这本身就很有说服力,因为很少有人会去查阅创作者列出的每一篇论文。”
许多网民缺乏科学素养,这促使流行病学家、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教授卡特琳·华莱士开始揭露TikTok上的不准确内容。在新冠疫情开始时,她注意到有些用户甚至在争论新冠病毒是否真实存在,她后来驳斥了一些视频,其中声称新冠疫苗会在六个月内导致死亡,外科口罩内发现了微小的蠕虫或寄生虫。她在一次采访中说,这样的话题每过六个月就会重新流传一次,还说,“人们对此十分着迷。”
视频观众会被令人惊讶或极端的言论所吸引,而高参与度的内容则会被应用程序的算法所推广,正因如此,辟谣者所回应的往往是一些有争议而刺激的论断。出于同样的原因,像达希尔关于口服避孕药的那种驳斥错误论断的回应视频往往能比简单的解释获得更多的浏览量。“人们喜欢戏剧性,”华莱士说。
在辟谣的时候,辟谣者也试图尊重其他创作者。马格尔说,他不会侮辱或攻击散布错误信息的创造者,而是专注于解决健康方面的说法。华莱士则采取了不同的方法。她说,她会首先私下联系原作者,解释为什么这段视频有问题,敦促他们撤下视频,或公开处理错误信息。“如果他们屏蔽我或者删除我的评论,”她说,“我就会说,‘好吧,那就来吧。’”
热情即将燃尽?
辟谣是很耗费时间的。每天要用上数小时写脚本、拍摄和剪辑,更别说还要做评论管理——评论区有时也是滋生不实信息的地方,用户会在里面发表他们的反驳言论。要想吸引观众,每一条视频在准确传达科学知识的同时,还必须够娱乐,微妙且细腻地对待这些话题,同时要在15秒内抓住观众的注意力。
在全职从事科学教育工作的时候,米歇尔·黄发现自己每周要拿出额外的30个小时,为社交媒体和她的博客制作内容。“这根本已经毁掉了我的个人生活,”她回忆道,她还说自己和伴侣的关系破裂,一定能程度上就是因为她在内容创作上花了太多时间。
更糟的是,辟谣往往不能带来收入,因为许多专门做这一行的人会拒绝接受赞助,为的是避免产生利益冲突。黄接受了赞助,不过和其他与品牌合作的人一样,她很挑剔,会避开那些用欺骗性营销手段或自称包治百病的客户。
“在保持以事实和科学为本的同时和品牌合作是可以做到的,”她说,但是她承认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所难免——因为辟谣实在是占去了我太多的时间。”
黄在2019年辞去了工作,全力投入到“麦芬美容科学实验室”中去,不过她有时仍然需要一周工作70小时。“科学就是要比不实信息花更多的时间,因为你得把研究做到位,”她说。
一旦找到了观众,维护和经营一个账号的工作能让辟谣者感到倦怠。和多数的网红一样,他们会强迫自己去做得更好。有50万TikTok粉丝的肠胃病医生奥斯汀·蒋(音)解释说,有时候内容出来反响不佳,他们就会自责。“我们会想,是因为我的讯息传达不行吗?”他说。“是因为视频的质量不行?”
不过华莱士说,最令人疲惫的是骚扰。评论者不断攻击她,当她发支持疫苗的内容时,他们就指责她是“给大药企带货的”。“我每天都在拉黑账号,”华莱士说。她的大学邮箱还会收到威胁和性暴力讯息——她说这事今年初还导致了校警的介入。
对医务人员来说,骚扰还有可能导致职业后果,或是这方面的担忧。“很多人所在的机构不愿意吸引这么多负面的关注,”研究互联网政治宣传的不实信息专家、斯坦福互联网观测站技术研究经理瑞内·狄瑞斯塔说。它们支持医生去治疗病人。支持科学家去进行研究,让他们的发现接受同行审议。但是在TikTok上创作内容?就不那么支持了。
有用户发现了达希尔所在药房的地址,并散布有关他的职业和个人生活的谣言,他因此考虑过退出TikTok。他还和悉尼大学医学系主任会面,解释校方为什么会收到投诉。达希尔说他觉得校方是支持他的,但是担心这持续不了多久。“走错一步,我可能就会被炒,大学可能会把我赶出去,”他说。“我必须确保自己不犯错。”
马格尔说,有同行跟他说他们不愿在社交媒体上制作教育内容,唯恐举报者“给他们带来麻烦”。“医疗保健专业人员在为公众制作内容上没有得到多少保护,”他说。创作者表示,他们担心失去专业协会的执照或会员资格。在私人诊所工作的医生担心其Yelp页面会充斥着批评者的负面评论。
狄瑞斯塔强调了卫生专家在社交媒体上与公众互动的重要性,但在得到机构更强有力的支持之前,她犹豫是否要建议他们这样做:“他们必须知道当他们与公众互动时会发生什么。这就是问题所在,”她说。
尽管存在困难,谣言揭穿者确实看到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关注华莱士的人告诉他,他们在观看她的视频后接种了疫苗。奥斯汀·蒋从观众那里得知,他们做了原本可能被忽略的身体检查。达希尔的粉丝有时会站出来对他表示感谢。
“他们会说,‘我很感谢你做的一切,’或者,‘你启发了我,’”达希尔接着说,“然后我会想:‘嗯,这一切其实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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