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风尘仆仆地来到大西洋边的这座海滨小城,开始了我的留学生涯。一日,我正步行在从家到学校的路上,一辆车开过,停在我前面的路边。车窗拉下,我认出是来自北京大学的物理博士生L,我们在学生学者联谊会上有过一面之交。他热情地让我上车,顺便载我一起去学校。路上,他说:"想家了吧?都哭啊,连我们男的都哭啊!"我这才知道,我每晚睡前总要稀里哗啦地来一场情感宣泄,并不是特例。
东部海洋省份的居民热情淳朴,我在专业班里结交了许多土生土长的同窗好友。其中一位名叫Helen的女同学有天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第一次吃到了家庭自制的lasagna,怎么这么好吃啊!Helen的丈夫J.C.是瑞士人。Helen年轻的时候去欧洲游学,在瑞士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于是就把他"拐绑"来了加拿大。J.C.告诉我,他坚持就住在这东岸小城,哪儿也不去。因为守着大西洋,他会觉得家不太远---他的欧洲,就在海的那一边。
毕业后我来到多伦多工作。几年后我第一次置业。因为单身,我选的是共管公寓。我的公寓楼位于多伦多第一大道Yonge
Street上。Yonge街南自Lake Ontario, 北延多伦多之外正北的Lake Simcoe,
堪称世界上最长的街。我的公寓楼座落在Yonge街位于多伦多市区北部叫做北约克的区段。有一天,我坐在家中,突然外面喧嚣大作。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狂呼呐喊。出什么骚乱了?!我趴到窗口往下观望:
只见大马路上车辆密集,车头车窗彩旗飘扬,人行道上人群穿梭,似情绪激昂。唯恐天下不乱的我,立马好奇起身下楼,去看个究竟。我走上街头,路过的人兴奋地冲我喊"Iran!
Iran! "又有人给我解释:
5分钟前结束的伊朗对美国的足球赛,伊朗赢了,于是伊朗人都自豪地疯了!我才想起我们这片区伊朗人是比较多的。我又疑惑,许多加国和美国的伊朗人都是在霍梅尼的伊斯兰革命前后或流亡或移民离开的。我听许多伊朗人描述过他们当年在巴列维王朝时期的"幸福生活",以及他们对霍梅尼的不满。应该是美国给了他们无奈之下的一个"归属",怎么他们却是"身处北美,心向波斯",表现得这么"离心离德"呢?!
我当年住的区犹太人的密度也比较高。有一次饭后散步,沿着固定的路线走过北约克艺术表演中心,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异:
只见人数众多的两大群体在互相质问对责,呼声震天。人群外围是皇家骑警的卫队骑着高头大马在维持秩序。我被告知原来是内塔尼亚胡到访,这会儿正在艺术中心演讲,于是犹太人来捧场,巴勒斯坦人来抗议,吵得一踏糊涂!
我又感叹:
你们既然都移民来到世界上最宜居的地方,为什么不"忘掉身后往前看"呢?多管闲事的我真想冲他们喊一嗓子:亚伯拉罕的子孙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其实我知道,争闹的双方心里有一个共同的痛,走哪儿都带着,它的名字叫做:耶路撒冷。
Yonge街的西面最邻近的一条大街叫Bathurst街。这条街自南至北都是犹太人聚集区。在这条街上走,可以看到广告牌上在热卖"以色列债券",我很小人地怀疑债券筹款会不会转去资助以色列再扩大定居点。我有次对同车的犹太邻居说:"Bathurst街简直被你们占满了!"他嘿嘿一笑:"这是我们的加沙地带啊!"他的母亲从特拉维夫来探亲,住了一月就闹着回去。我问:"那里动不动就来个炸弹袭击,有什么好?"他说:"妈妈讲,以色列虽然不太平,但却有生活,你们这里虽然天天平安,却永远没有生活!"
原来加拿大的醉美枫情,湖畔垂钓,地大物博都比不上沙漠夹缝里的哭墙,锡安山和千年被毁的圣殿遗址!
我的一个客户去世了,103岁。客户经理告诉我:
这位太太是来自英伦的战争新娘,当年在如花的年华遇到来自加拿大的大兵,相爱,随夫来到北美,从此就是一辈子。她的先生后来一定挺"成功",所以他们才有资格成为我们"财富管理"部的客户。她生前做护士,有三个女儿,先生先她离世时也已近百岁高龄。我翻开她的遗嘱复印件:
财产女儿们平分,遗体火化,请联系我的挚友梅森太太,托付她把我的骨灰带回我的家乡英格兰,我要回家。
还听说俄罗斯人移民北美喜欢美国的明尼苏达州,喜欢加国的缅尼托巴省,因为寒风萧瑟和野狼嚎叫让他们缓解了部分思乡之苦...我也记得留学读书时很要好的津巴布韦同学告诉我:
你知道吗亲爱的,对比非洲的阳光和蓝天,这里太压抑了!
江南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乡。我最钟情的江南是在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的地域,那里的翠堤柳杨,如蓝春江让我想起就要流泪。我曾经因为自己对故乡的念念不忘而羞愧,恼恨自己的"软弱"。后来我见过了世界上所有人的乡愁,我才知道这不是软弱,是人性。只有象刘阿斗那样扶不上墙的空乏愚蠢之辈才会有完全的"乐不思蜀"。即使勇往直前去殖民去征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赤道的骄阳似火下,也会静思眺望英格兰阴郁笼罩中的青绿欲滴。
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自己最美的家乡。对于唱"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冰山上的一朵雪莲"的西域民族,对于马背上驰骋,草原上驻帐,用弯弓射大雕的北域民族,对于离天最近,用身体匍匐去丈量朝圣路途的雪域民族,我的梦幻江南可能让他们拘束得无法舒展歌喉。而对于孔雀国的儿女,只有彩云之南,蝴蝶泉边,玉龙雪山,秀色丽江,才是他们心所归去的地方。我说江南是中国最好的地方,恐怕无法共鸣的人不在少数。神州大地56个民族尚且如此,世界之林中的无数国,邦,酋,岂不更是!
人类之所以克服不了对故乡的眷恋,是因为那片土地滋养了人们的生命初始,见证了各自的如烟往事。后来或者因为向往美好生活的远景,或者因为好奇广阔世界的未知,或者因为急于逃离战乱压迫,或者因为渴望摆脱挫折失败,我们离开了故乡。一旦离开,就再也不可能重新踏入同一条河。对大多数人,移民是一条不归的路。乡愁,将是终生伴随第一代移民的特殊情感。
乡愁,是折磨也可以是祝福。流亡的伊朗巴列维公主和小王子都不敌思乡之苦和流亡生涯的前途茫茫,前后患上抑郁,自杀身亡。我的津巴布韦同学,热爱着她的非洲,却在寒冷的加国一路读硕,读博,又读跨学科双学位,如今已是我所就读大学的图书馆馆长了。对她而言,事业的蓬勃所带来的喜悦足以战胜异乡的不适,化解所有的愁烦。
我当年的公寓大楼,雇用了一对葡萄牙裔夫妇,为我们大楼做专职清洁。这对中年人每日夫唱妇随,开开心心地拖地擦窗。他们说,他们的家乡是隶属葡萄牙的一个小岛,很穷。在加拿大,他们做清洁工人,就让三个孩子全都上了大学,这辈子,知足了。
我家的社区路线上有位公交司机,是个快乐健谈的东方人。他告诉我,他来自不丹。"啊,那是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吧?"我卖弄自己的见识。他笑了:"我在这里每晚开车转转弯弯地送你们每一个人回家,也很幸福呀!"
多伦多是移民的城市,这里不需要眼泪,也不相信眼泪。乡愁也许是挥之不去的情不自禁,然而移民们擦干了眼泪又投入奋斗和劳作,靠着拼命要让生活变得更好的动力而暂且地忘掉乡愁,靠着看到下一代挺直了成长而欢喜地驱散乡愁,靠着为自己搏斗出一份体面的"老有所养"而大大地缓解乡愁。
我要好好把家收拾得更象一个家,这个我在异乡靠双手努力建起的家,要更象一个温暖恒久的家,要更象可以让心灵休憩的原乡人的家。我在思念自己的故乡,祝福自己的故乡的同时,更要和我的生于斯长于斯的孩子们一起去用心她们的故乡,珍爱她们的故乡。我对自己说: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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