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这篇人物怀旧我决定不用化名,不隐真姓,完全就沿用我当年一遍遍亲密的叫法来称呼这位女性,为了以最大程度的真实来表达我对她的尊重和思念。
当年得知我即将远赴加拿大留洋求学,身为虔诚基督徒的表姑急忙再次从台湾赶回大陆探亲,特意为我送行。表姑是奶奶二姐的女儿。奶奶当年对娘家亲戚的接济帮助,让后代们铭记不忘。表姑一家在两岸开通后马上通过寻找同我们联系上,在几十年隔绝后终于泪眼相拥。表姑对我这个新生辈的关怀完全是奶奶的"前人栽树",才有了我的"后人乘凉"。表姑送我一本烫金的精装本圣经,希望我能在异乡找到教会,这样无论天涯海角,都不会失去冥冥之上的庇护。
于是当我来到留学小城,接到当地华人教会的邀请时,没有任何排斥就很自然地去了。
每个礼拜天的上午,一辆红色轿车准时停靠在我的公寓楼边。我匆匆赶下来,开心地上了车。说实话我直到今天也不觉得上帝真正就在教堂里,我经历的上帝更多是在这类建筑之外。我去教会多是遵从表姑的叮嘱,而我开心的原因则是经过一周又见到了我那一车可爱的朋友。开车的是来自台湾的外嫁少妇Maria,比我大十岁左右。Maria旁边坐的就是马伯母,是来自台湾的约莫七八十岁的老人。后座是来自香港的读本科的女孩子Helen,比我小两三岁。Helen旁边的空位就是留给我的。
我们四个年龄不同的女性成了忘年挚友。Maria有着台湾女性特有的温良和善。外表嬴弱娇柔的她当初可是顶着父母家族的激烈反对执意嫁给了西人先生。Maria的家庭是台湾本土人。Maria成了我们参加各种活动的御用司机。马伯母个头小巧,已经不茂密的头发染得依然仔细,带着角纹的大眼睛上画着精致的眉线。教会崇拜后有爱心午餐。马伯母每次都掏钱请我们。我不好意思,小里小气地推让客气。Maria劝我说马伯母乐于给出爱,我们成全她吧!Helen也是毫无障碍地欢喜接受,然后甜甜地抱着马伯母说谢谢。Helen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她平日在学校餐厅订餐,吃不完的点心就包好,在散步时来到我的学院,不声不响地塞进我的邮箱。我每当看到纸包上熟悉的字体"Dear, enjoy! "就一股暖流回荡在心,再苦再累也不允许自己颓丧。
Maria娓娓告诉了我们马伯母的故事: 马伯母是四川人,年轻时婚嫁了如意郎君,夫妻和谐恩爱。然而好景不长,在中国现代史上那场政权更迭的国共内战中,马伯母的先生,一位年轻军官,战死在中国人自相残杀的淮海战场。30岁不到的马伯母带着年幼的两个儿子到了台湾,一半靠娘家接济,一半靠"烈属抚恤",养大了自己的孩子。她思念自己的丈夫,再也没有重新组建家庭。
我望着马伯母那张四川女子特征明显的脸庞,想象她年轻时该是多么美丽动人。她平静地听Maria说着自己的故事。当说到先生时,她说:"我先生英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了!"然后就动了情,忙着从包里拿手绢。善解人意的Helen马上先帮着找出手绢,亲手给马伯母点点拭泪,随后一老一少紧紧抱在一起。我虽比来自殖民地的Helen更懂中国历史,却在这时手足无措,木讷拘谨,不懂得用肢体的轻柔抚慰去宽解老人,只会在心里默默流泪。
马伯母的两个儿子均在留学美国后定居北美。大儿子在美国,马伯母则跟来到加国东岸小城的小儿子一起生活。小儿子博士毕业后在研究院工作,后来觉得不忍学术的清苦,业界的争斗,经济的束缚,干脆辞职开餐馆了。周围的台湾人都觉得把所学的专业完全放弃可惜了。马伯母只听不议,尊重孩子。开餐馆是辛苦的,据说夫妻很忙很累,孙子们的中文不算流畅,马伯母是寂寞的。
孤独了一辈子的马伯母,却拉着我的手直说心疼我。她悄悄告诉我,有家台湾人条件不错,儿子长得非常漂亮,她说了我的情况,那家太太想见见我。我初到自由世界,还在兴奋和焦虑的交织中观察了解一切,好象只有强烈的立业渴望,还没有产生成家的向往,但随和的我不拂马伯母的好心,跟她按约去了那家。
那家好象只有女主人,比马伯母年轻。从墙上挂的巨幅照片看,气宇轩昂的男主人有过不一般的辉煌。女主人一口一个小姐地叫着我,连环炮地告诉我: "我和马伯母可都不是什么平常人家的。马伯母是出名的大家闺秀,我呢,这么说吧,蒋总统见了我干爹,都得毕恭毕敬地尊称"老师"的…你们大陆吃次鸡算稀罕吧?我们这里吃到都不要吃了…”马伯母连忙插话:"x小姐的父亲是教授"。这时一个年轻男子走入,女主人招呼说:"Stephen ,这是x小姐!"男生礼貌地点了头,好象都没看我就出去了。我感到他是内向,不是无礼,所以并不反感。我不害羞,倒是迅速观察了他。他确实眉目清秀,外貌周正,但我从前经历过那种惊鸿一瞥,电闪雷鸣般的一见钟情,觉得他还达不到阿波罗的层次。况且都没有目光交流,印象就更淡漠了。临走女主人打开冰箱,装了大包点心不由分说塞给我带走,还约了我周末一同逛市场。
我回家想了想,这个家庭无论过去多么尊贵,即使是真,如今不也是在这小城过着低调隐蔽的生活吗?同样的物质生活凭我的努力将来一定会有。那么精神呢?西方的平等和奋斗才是我的追求向往。没落贵族的虚张声势对我已经没有吸引。不行,再苦再难我也得往前走。还有,我这么巴巴地跟女主人结伴交往,而男孩都不看我,我也太主动,太掉价了吧!我两天后打了电话,告知那家女主人,功课太忙了,改以后吧!当然,她可能也听出了,没有以后了。
马伯母没有再追问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她说着话,常常不由自主慈爱地跟我脸贴贴脸,头碰碰头。她给我带各样的小吃,让我清苦的生活添加滋味。我想起白先勇的"谪仙记",在时代的动荡冲击下,同样是最后的贵族,每个人的造化和修行依旧大不相同。我在哀伤了一生的马伯母身上看不到丝毫扭曲和怨恨。她虔诚谦卑,从不自夸张狂,她把今生的痛苦都化作大爱去温暖周围的人。马伯母让我相信"女人是水做的"。认识了马伯母,我才真正懂得了"上善若水"的含义: 避高趋下,海纳百川; 滴水穿石,刚柔并济; 乐善好施,淡泊明志等等,水的所有美德都是对这位集美丽与哀愁于一身的女性的最恰当的描述。水对世界万物的滋养无声无息,永不停滞。
第二年,我住到了西人同学家, 之后不再去教会。Helen也毕业回香港了,临走留了大包衣物托人转交给我。在我毕业离开小城时我给Maria去了电话道别。她说马伯母一直很想念我。到多伦多一年后我惊喜地收到Helen的电话:她全家赶在97之前移民了,现就在多伦多。她是从Maria那里打听到我的电话的。我和Helen同住多伦多,生活安定后来往反倒屈指可数了。她多年后参加了我的婚礼,我也于婚后两年参加了她的婚礼。如今她更多地生活在香港华人圈里,而我还是如鱼得水于大陆华人朋友。等我们老了吧,也许我会问问她: 还记得对我们爱心无限的马伯母吗?
不敢打听马伯母,近三十年过去了。即使健在,也多半忘性了。如果天使来接马伯母,我愿她在天堂与夫君相会,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寂寞,愿他们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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