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五月三十一日,一觉醒来,上海宣布胜利了。看来”上面”的思想终于传达到各个基层了。再也不用手持”良民证”限时放风了,看似一切都要回到正轨,但是却找不到任何语言来描述这种感受。
预想中的欣喜若狂却没有来,小区群里甚至没有感恩戴德,连表情包都没有;就连素来反智的群里都没有欢呼;社交媒体首页上在上海的网友们也都十分淡定,疑惑中透着一丝怀疑:真的么?
今天本来打算手持”良民证”出去放风的,现在突然不想出了。心情稳定且低落,夹杂着一丝不真实:就这?这就完了?这场荒谬大戏就这么结束了?
过去六十天(对有的人来说甚至是八十天、九十天)发生的一切就这么被稀里糊涂的抹过去。主干道上甚至开始种花,仿佛无事发生,再也没有人去提那些被拉起的铁丝网、彩钢板;昨晚深夜下去倒垃圾,发现竖起的”硬隔离”已经被悄悄拆除,只有隔离桩的螺丝钉和孔洞,留下隐秘而顽强的印记,就像现下许多人心里一样:
路是还能走的/精神是看起来还正常的,
只是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永久的改变了;
在地上打的洞/在心里留下的印记
是无法恢复原状的。
我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幸存者吧,没有丢掉工作、收入没有受到影响、未曾因为弹尽粮绝而呼救、没有因为确诊被拉去方舱、没有因为密接被拉去隔离、没有因为确诊而被邻居孤立被房东赶走、没有在出舱后因为没有交通而拖着大箱子步行十几公里回家、没有被消毒水侮辱式的兜头喷一脸、没有生急病求医无门、没有小孩、家人、宠物在身边、没有亲朋好友因求医无门去世。但是我、我们能确保这些事情一辈子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没有任何人是幸存者,你、我、ta,我们都不是。
一场荒谬的大戏结束了,没有任何人/组织出来解释,没有任何人/组织向那些被侮辱的、被损害的、逝去的生命道歉,也没有人/组织为此负责。
我想我失落的不是它结束了,而是它又像历史上无数次荒谬的事情一样,莫名其妙的开始,又莫名其妙的结束,那些隐忍的愤怒,最终化作沉默,化作不被认可的”非正式/非正确记忆”,化作404.
今天小区某团长提议:既然解封了,那这个面包团购群就解散了吧?
群里的人纷纷说:别啊,先别解散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封上了呢?
我朋友要退团购群,她说她再也不想过这种爬楼买物资的日子了。她室友劝:”别啊,万一咱们小区出确诊了,再来个封控区,不又回到过去了吗?”
外卖回来了、小龙虾回来了、啤酒回来了,但是安全感已经失去了。你知道你再也无法吃多少买多少,绝不囤菜、不吃过夜菜,再也无法安心的断舍离,甚至在丢掉外卖塑料袋前都要想想:这是不是可以拿来做垃圾袋?在丢掉吃完的老干妈玻璃瓶之前,也要想想:先别扔,万一可以留着泡泡菜呢?
过去我们嘲笑祖辈的囤积癖,把他们一抽屉的塑料袋和重复使用的一次性饭盒当作”抠门”。殊不知那是几十年的物资匮乏给他们留下的后遗症,是骨子里的不安全感。哪怕他们眼见着这里从一穷二白变为GDP惊人的全球经济体,那种沿着铁轨捡麦穗、鸡屁股里抠鸡蛋、上山挖野菜的记忆也深深刻在记忆里。
祖辈的囤积癖是满抽屉的塑料袋、是过期的月饼和1969年的药瓶,我们的囤积癖是成箱的可乐薯片、是2kg装的口粮豆、是成箱的代餐和蛋白粉,是硬盘里的书籍和电影,是手机相册里那些已经消失的长文截图,是豆瓣电影和读书里那些消失的标记。
我们怕友邻炸号失去联系,从豆瓣转移到微博,从微博转移到微信,最后微信群也炸了,只留下对方一个岌岌可危的号,也不敢讲什么。在深夜互相拍一拍,试图理解彼此未出口的情绪。
8000块钱租的房子和8万一平买的房子,都不是你的,只要命令下达,就得乖乖收拾家当去隔离,把钥匙留在门上,方便入户消杀;没有留钥匙的,不仅家保不住,连门锁都保不住。
到头来你以为只有自己的记忆和思想才能保留住,却发现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官方重提此事,甚至根本不承认此事曾经发生过。”解封?”什么解封,不存在的,根本就没有封过,又何来”解封”一说。官方新闻形势一片向好,精选评论积极正面。非官方经历404、没收转发、评论消失、由于作者设置你无权查看,仿佛这场噩梦只属于你一人。
于是你想起来祖辈那些无语叹息的瞬间,你想起来年幼无知时问长辈:当年是怎样的?你为什么会被关在牛棚里?长辈摇摇头并不言语。现在你也在404间学会了沉默,每个人都缄口不语,说着只有insiders才懂的内部笑话,渐渐的这段记忆就消失在”正确的集体记忆”中。
今天早上居委转发上海发布,通知解封。
有人在群里问:请问解封了我从xxxx街道回我们小区,是否还需要报备?
另一个邻居回答:报备啥啊,都解封了
问问题的人说:哎最近都关傻了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如果你把金鱼放在小的玻璃缸里养,一开始金鱼会频频冲击缸壁,试图探寻更大的空间,但渐渐的就不撞了,只会绕着缸壁一圈一圈的巡回。过一段时间,你把金鱼放到更大的玻璃缸里,金鱼还是只会顺着原来的小缸范围环游,哪怕阻止它的缸壁已经不见了。
四月底我朋友在长宁的小区率先进入所谓的”防范区”,但是谁都出不去。大多数居民和居委一直要求大家”严格防范、高标准严要求、不要破坏大家共同的防疫成果”。
我朋友的小区还没有解封,但是她昨晚出去了。怎么出去的,就是光明正大从小区正门口当着保安面走出去的。保安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小时候觉得金鱼好蠢,现在发现自己就是那条鱼。而且发现走出小鱼缸后,外面还有个大鱼缸。
如果用几个词来形容目前的感觉,就是:麻木、屈辱、压抑。
麻木来自于长达2-3个月的荒唐,屈辱来自于他们甚至懒得编一个像样的故事来圆谎,压抑来自于今天的安静和沉默。
高中时同学开玩笑说如何向父母坦白自己考砸了:”先回家去告诉爸妈,说我怀孕了。等他们情绪快崩溃时再说,怀孕是假的,我只是考试不及格而已。相较之下考试不及格就显得更容易接受了。”
关了两三个月之后突然放出来,于是每天手持良民证两小时的放风也是值得庆贺的;买了两个月的团购,于是现在拿着抽奖得来的邀请卡进超市也成了殊荣;有过拖着箱子徒步十几公里的经历,于是以一种近乎耻辱的方式才能满足搭乘公共交通的要求也是可以接受的;能够日常六点被大喇叭喊起来下楼排队做核酸,大约也是能接受日后每三天就排队续一次”命”的苛刻要求的。
因着过去两三个月的离谱,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能接受”的方向前进了。
我知道这篇发出来一定会被人骂,像上一篇每一个好日子都像是苟且偷欢上海封城日记一样被人说小布尔乔亚式的矫情。
我很好奇:
我希望这里国泰民安,每个人都安居乐业,安心读书和认真工作的人都得到应有的回报和尊重,我希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安全感和快乐,能享受这片土地上的大好河山和阳光。
有的人则希望现在这种肉体上和精神上的不安长长久久的持续下去。
我们之间到底谁更爱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
在这场长达两个月(对有的人来说更长)的经历中,我没有疯、没有病、没有死、没有被扫地出门,我的肉体和精神都相对正常的存续着。但是此刻我不觉得庆幸,我只觉得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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