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
学了殡葬专业后,蝠蝠最大的改变是,再也不会跟着父母去别人家吃席。“为什么?” “自觉一点。”
95后入殓师茶泉灵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家属,她最难以忘怀的是一个男人的“突然下跪”。
十多岁的小女孩不慎落水离世,父母赶来后,茶泉灵告知他们,需要买一件孩子平时爱穿的衣服。女孩父亲强忍着悲痛,用了4个小时捧回来一件白色连衣裙。
傍晚时分,茶泉灵帮女孩梳洗打扮好,带家属来看。
父亲扑过去,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而后跪到地上给茶泉灵磕头,“他可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婚丧嫁娶,人间大事,殡葬从业者作为其中的一环,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
6月末,“殡葬专业就业率百分百”冲上热搜,也进入部分考生的志愿清单。
作为热搜常客的殡葬专业,究竟学什么?她们又是否像网传那般——好就业,且轻松月入过万?
问题的答案,殡葬专业的学生们最清楚。
“我的妈,太阴间了。”
这是蝠蝠经常听到的吐槽,每次在阶梯教室上课,其他专业的学生路过时,总会投来避之不及的目光。
蝠蝠今年19岁,读大一,是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殡葬技术专业的学生。
一次殡葬文化课上,老师播放了一段视频,哭丧人在灵堂前哭天喊地,外班学生不小心瞥见,只觉得晦气,教室里的同学却沉浸其中,用一种“研究的眼光”对待这些影像作品。
蝠蝠的教材|讲述者供图
课业也一度让蝠蝠“哭笑不得”。
比如不久前的考试,生活中常见的“忌讳”一词,竟然要用几百字来解释。“在我脑海里,忌讳就是禁忌和名讳。”她绞尽脑汁,再想不出更多的形容。
张晨晨是蝠蝠的校友。在陵园服务与管理专业读大三的她,早就把理论课和实操训练体验了个遍。对专业和课程也更熟悉——技术班主要学遗体防腐、面容塑造、火化技术等;墓地班主学公墓管理、陵园服务、墓区开发与设计。
他们要学的,远比想象中复杂:从高数到殡葬文化,从书法到Photoshop,从花艺到挽联写作……看似毫不相干的内容,全都出现在殡葬专业学生的课程表上。
张晨晨的理论课程|讲述者供图
而实操课,他们要操办一场追思会,或是模拟一次下葬仪式。考试前,学生们随机抽取考题,然后组队进行表演。
有人扮演家属,有人扮演司仪,还有人负责接待、登记、撰写挽联等工作。空旷的教室里,展台上停放着用于模拟的逝者遗体,周边是繁盛的花束,十多个学生扮演前来吊唁的家属、亲信,充当司仪的同学则负责推进整个流程。
模拟仪式讲求1:1还原真实的下葬场景。
下葬时,骨灰盒需要遮阳,课堂上就有学生撑起一把伞,完成这项服务。“撒些金币元宝,撒土,下骨灰盒,然后再问一下家属还有没有需要放的东西,比如说生前喜欢的(物件),最后是封穴。”
接下来,在墓碑前摆放供果、点香,司仪引领家属三鞠躬后,向逝者献花。
张晨晨的实训课|讲述者供图
演练到这里,一场下葬仪式才算告一段落。
张晨晨常去的实训室,也就是模拟殡葬服务礼仪的实验室,在大一的蝠蝠眼里,“可神秘了”。
入学以前,她认为人死后会直接被推进火化炉,但实际上,单单是火化炉的操作,也要通过严格的训练,“比如进风要控制,人的燃烧也分好几个阶段,都很讲究,所以很想去系统学习。”
殡葬心理、殡葬宣传、殡葬文化……蝠幅不喜欢“纸上谈兵”的理论课,更向往大二才会接触的塑形、防腐课,学长学姐从殡仪馆实习回来,她总忍不住去跟他们交流。
已经工作5年的入殓师茶泉灵,却很感谢自己上过的那些专业课。
学习殡葬文化时,她乐于倾听不同宗教和不同学派的生死观,这有助于和逝者家属的沟通。茶泉灵解释,假如逝者生前信奉某种宗教,或崇尚某种学说,就可以借助所学知识,更好地给予家属安慰,避开禁忌。
在国内,目前开设殡葬专业的院校共有8所(5所大专和3所中专),其中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被称为培养殡葬行业人才的“黄埔军校”。
茶泉灵就来自这所学校。大一那年,她17岁。因为在学校担任班长,对专业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老师主动推荐她到一家殡仪馆实习。
那时,茶泉灵的任务是负责遗体接运,家属一个电话打过来,她就跟车出去,和其他人一起抬遗体。
作为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她对生命的思考也从那时开始。
茶泉灵先是被派往医院,在那里,她在同一天接送了两个逝去的年轻生命。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因为家里人和邻居发生矛盾,被邻居不小心误伤,没抢救过来。另一个28岁的女士,因癌症离开了人世。
最让茶泉灵内心震颤的,是和逝者家属的接触。那位女士的丈夫透露,为了给妻子治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但还是没能留住妻子的性命。他点了一根烟,问站在身旁的茶泉灵,丧葬费用大概需要多少,好让他判断身上的钱还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男人一边抽烟,一边崩溃大哭。
茶泉灵在工作中|讲述者供图
结束忙碌的当天,茶泉灵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常和家里人联系的她,久违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那通电话,也意外地平复了她内心道不明的情绪。
按照平时的习惯,不善言辞的父亲会在接起电话后,问她是否还有钱花,或者,有没有吃饭。而那天,知晓女儿在实习的他,开头第一句话便是,“工作不顺利的话,就回来,你才刚去学校,慢慢来,不行就先回家过年。”
茶泉灵还没开口,父亲仿佛已经明了她内心的感受,“就……让我觉得被爱,然后感觉真的很温暖,很能够平复我当时内心的情绪。”
身处这一行,茶泉灵认为自己属于“幸运”的那类人,遇到很多愿意一步步教她的前辈,也和同为实习生的几个人结下不错的的友谊。到那家殡仪馆不久,她开始轮岗,在学长学姐的帮助下,茶泉灵学会了插花、化妆、火化和业务接待。
她还记得第一次尝试为逝者化妆的情形。从底妆开始,一点点涂粉底,然后再画眉毛、打腮红、涂眼影,最后是口红,“跟正常的化妆没有太大区别”。
茶泉灵所在的学院,校训是“慈悲为怀,服务众生”。无论是在课堂,还是步入实习岗位,“死亡”都是每天会谈及和接触的事,“一天可能会接触两次三次,甚至十次二十次死亡,一直在不断重复这个事情。”
“我们能做的,就是让逝去更加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茶泉灵在工作中|讲述者供图
高三那年,茶泉灵的一位朋友遭遇了车祸,她和同学赶去探望,却只看到一口棺材——就在当天早上,那位朋友还告诉茶泉灵,中午会给她带些东西,谁知,等来的却是噩耗。
朋友的去世让茶泉灵倍感生命的脆弱,“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
和死亡打交道,是殡葬专业学生的家常便饭,但并非学了这个专业,就会自然而然地不再恐惧。
大二时,张晨晨在北京市东郊殡仪馆实习。在那里,她负责接待家属和寄存骨灰。
“每天要请好多份骨灰(指取骨灰)”,家属到来后,她先让对方“看一眼灰”,再核对信息。
张晨晨在工位工作|讲述者供图
刚实习时,一位家属来请骨灰,看到眼前的一堆白骨,边喊妈边哭。张晨晨也没忍住,跟着哭了起来。时间久了,见得多了,她不再有多余的情绪,“麻木了”。
恐惧却如影随形。
那时,她的宿舍在二楼,一楼就是家属办业务的地方,24小时无休,每天都能“听到有人在哭”。她向来胆子小,大学期间,经常有业内人士来给学生上课,展示到一些血肉模糊的照片,同学们都很淡定,只有张晨晨主动移开目光,“我连看都看不了。”
住在殡仪馆的前十几天,张晨晨晚上睡觉甚至不敢翻身,“现在还好,慢慢接受了”。
茶泉灵则坦言,根本没时间害怕。
第一天实习结束后,她也以为自己会感到恐惧,但当时太累了,洗完澡沾到床,马上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心里好像“建立了免疫系统”,能够坦然地去面对每一项要处理的任务:
“(一旦)建立起那种防御线,你可能就不会觉得不能接受了。”
高一那年,练习册上的扩展阅读里提到了殡葬专业,蝠蝠看完,“好奇又害怕”。
她此前学表演,一心想考艺校,后来“有两年没怎么上学”,对高考不太有信心,“想着先走单招试试,没成功再去参加高考。”
没想到这一试,就被录取了。
家人没有过多干涉蝠蝠的选择,她的父亲是一家殡仪馆的馆长,母亲是老师。父母的想法很一致,认为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好。
进入学校后,蝠蝠了解到,报考殡葬专业的学生,大多和这个行业有些联系,不是家里有人从事相关工作,就是家里开着丧葬品售卖店。
也有一小撮同学,是稀里糊涂地报了名,单纯看重“好就业”这一点的,只占少数。
前些天,蝠蝠和同学一起参加了在青岛举办的殡葬博览会。
尽管自称胆子大,但第一次站在离逝者不到一米的距离,目睹入殓师化妆的全过程时,她“感觉气都不敢喘了”。直到走出那个地方,才从“懵”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巧的是,蝠蝠回到学校就开始感冒发烧,大姑从她父母那里听说了这件事,赶紧跑到庙里烧了九柱香。“我是唯物主义者,但是我大姑很迷信。”
她把去参观的事讲给身边的一位朋友听,对方直接提醒她,不要把照片发过来。看到对话框里弹出的那句话,蝠蝠心里有点难受。
蝠蝠在博览会见到的宠物棺|讲述者供图
外人好像很排斥和殡葬相关的一切,这是蝠蝠入学后,才慢慢感受到的。她们的军训教官,听说带的是殡葬专业的学生,突然间变得很“局促”。
“不被待见”的感觉,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有一次打车时,蝠蝠和司机师傅闲聊,那位四五十岁的男司机问她的专业,听到“殡葬”两个字后,就再没说一句话,沉默了一路。
张晨晨也有过类似的遭遇。
她曾在学校里被男生要过微信,聊到专业时,张晨晨告知对方是“陵园”,男生却误以为是园林,她只好重复了一次。男生依然没听明白,张晨晨只好把“陵园”换成了“墓地”,“然后,(他)就没有下一句了。”
“找不到对象。”张晨晨又补充道。
不便之处也逐渐显形。确切地说,殡葬专业的学生和从业者,会在人前变得小心翼翼。
蝠蝠现在最大的改变是,再也不会跟着父母去别人家吃席。
“为什么?”
“自觉一点。”
蝠蝠听学校老师讲过一个案例,这位老师的朋友在殡仪馆工作,过年时去亲戚家拜年,人一走,亲戚就把他坐过的沙发垫子扔出了门,用过的茶具也全部丢掉了。
“有部分人是忌讳的,所以我还是挺小心的,人家(介意)肯定不会说出来。”
就连学校里的教职工,也露出过忌惮、回避的姿态。
在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殡葬专业所在的楼层,有冥想厅、生死体验厅等实训室。有次,学校一位老师带人来参观,路过这层楼时,直接对参观者说,我们去一个开心点儿的地方,然后就“向幼教那边走去了”。
“怎么说呢,有点大惊小怪,好像我们的实训楼层特别吓人的那种感觉,包括别的系的老师也是这样。”张晨晨记得,有一年期末考试,别系老师来监考,但却不敢拆封试卷,“最后让我们的老师来把卷子拆了。”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抱有偏见。
蝠蝠过去一起学表演的同学,成绩好的考进北京电影学院,差的也在南京传媒学院读书。他们觉得幅幅的专业“超级酷”,和她的交流反倒比从前更多。
同样觉得这个专业酷的,还有茶泉灵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骄傲什么……有关我的新闻和报道,他们会分享到朋友圈,有人说殡葬专业的坏话,他们还会怼回去。”
茶泉灵在工作中|讲述者供图
过去三年,茶泉灵几乎每天都在殡仪馆忙碌,做二休二的她,恨不得“48小时的班能上到50个小时”。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由于大量地接触人群,感染风险也比其他行业的从业者要高。朋友们经常发来挂心的消息,问她忙不忙,累不累。“反正我的朋友都很好。”茶泉灵强调。
相关新闻的评论中,年轻人的友好同样一览无余:还缺人吗?能不能把我也招进去?
最近两年,张晨晨觉得,殡葬专业确实有点“火”。她是在去年感受到这种热度的,大约与《入殓师》《三悦有了新工作》等影视剧的热播分不开,她猜。
网上咨询她的人也多了起来。今年高考之后,不少学生报出自己的分数,问她能不能选这个专业。前几天,“殡葬专业就业率百分之百”的话题冲上热搜,她的帖子底下又多了些新问题。
根据张晨晨的观察,殡葬专业也不是想学就能学。
在她看来,现在殡葬算“热门”,加上能够报考的院校有限,像河北、山东这样的高考大省,可能要四百六七十分,才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分数。学校的往届生里,有1/3的人超过了二本学校的分数线。
张晨晨同届有100多名学生,班里女生更多一点,约占到2/3。在小红书上咨询的,也大多是女生,主要关心分数够不够,以及以后的就业情况。也有人更直白也更笼统,直接问她,这个专业值不值得报。
张晨晨的建议通常是,“可以再好好想一想”。
上课时的蝠蝠|讲述者供图
她是美术特长生,原本打算考艺校,是因为当时“不太懂”,以为毕业后可以“轻轻松松几万块”,才选择报考,如果能重来,“或许不会在再选择学这个专业”。
提起就业,张晨晨叹了口气,她对未来的想象宛如肥皂泡般,“啪”的一下碎了,“我一直以为殡葬行业的收入不会太差,真的开始找工作才发现,三四千元已经是最高的工资了”。
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两个月,她会去河北廊坊的一家墓园做墓地销售,基本工资3500元,转正之后税前4000元。她的同学们,大部分会选择到殡仪馆或墓地谋个职位,“有些月薪只有两千出头”,家里有生意的,“就回家做生意去了。”
两三年前,殡葬专业远不如现在火热,茶泉灵当年走单招时,是整个大理市唯一一个选择殡葬专业的人。
她坦言,这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太好”,她称自己为半留守状态,现在回忆起童年,涌进脑子里的只有上山砍柴和放牛。
作为吃过苦的农村孩子,茶泉灵选专业的标准很务实,只关心“好不好就业”,被烟草专业和殡葬专业同时录取后,她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殡葬。
也确实如她所愿,三年的专业学习之后,茶泉灵入职县城殡仪馆,做起了入殓师。
谈及工作状态,茶泉灵认为时而自由,时而紧张,“每上两天休两天,差不多是上半个月的班,”但手机要24小时开机,永远处于待命状态。
有一次,因为工作紧急,正在洗澡的她不得不擦掉身上的沐浴露泡泡,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谁知返回家冲澡时,家属又打来了电话,她只得匆忙“冲掉身上的沫子”,再次出门。
茶泉灵早已习惯这种状态,即使偶尔劳累,也毫无怨言,“不愿意努力,又不愿意付出,又想高薪资高回报,凭什么呢,就凭这是个特殊行业吗?”
茶泉灵的工作照|讲述者供图
在小红书,常年有学生问她殡葬专业的就业情况,关于“百分百就业”,她给出了肯定答案。
“肯定能找到对口工作,因为行业缺口真的蛮大的,但就业之后,能不能长久地在那个地方上班,这是一个问题。”
茶泉灵所在的县城面积不大,骑个电动车哪里“都能跑到”,也就没有买车的打算。加上单位包吃住,月薪7000元左右的她,生活算得上宽裕。
“就业前景还是不错的,需要考虑的是,你能不能接受四千到六千的薪资标准,地区不同,公司不同,负责的任务有区别,薪资待遇自然有高有低。”
茶泉灵回忆,上大学后,自己最大的想法就是独立起来,不再花父母的钱。她很快就做到了:申请了助学贷款,节假日的实习,也让她赚到了“够花”的生活费。
她始终记得2017年的夏天,决定报考殡葬专业后,班主任每天早上找她聊天,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你要考虑好,我是没听过这个专业,我也不了解。”
“我是觉得这专业有点吓人。”
“你确定去报这个专业?”
从那时到现在,茶泉灵一直没有动摇过。
(蝠蝠、张晨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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